二十四章殺恩

漁夫長篙往河床上一紮,泊住漁船,眼皮向上一抬,盯著段勤問道:“建義將軍打算先敘話再上船嗎?”

段勤霍然回頭,瞅了一眼越來越近的新義軍騎兵,轉過臉時已是一臉的笑。“元才責備得是,段某應該先上船再敘話的。”

元才是蒲雄的表字。這個漁夫自然就是枋頭蒲洪之子蒲雄了。

金堤突圍之夜,蒲雄被石青一槍逼得跳下了黃河。別說蒲雄不識水性,就算識得水性,甲胄在身的他也難逃被洶湧河水吞沒的結局。好在他還有些運氣,在水中渾渾噩噩之即,竟然抓到了一根漂浮的原木。這根原木帶著他順流而下兩三百裏,直到蒼亭津東邊不遠的商河泄洪口這才將他拋上了回水淺灘。一路之上,蒲雄被原木帶著翻翻滾滾,吃盡了苦頭,左腿也被岸邊礁石撞的骨折。這種傷勢,擱上淺灘後,按說隻有死路一條。但是他再次幸運臨身,被淺灘附近的一戶人家給救了。

竹篙一撐,漁船沒有撐向對岸,而是逆流而上向西駛去。

段勤詫異道:“元才。隻要到了對岸就能擺脫追兵,何故逆流而上?”

“是嗎?”蒲雄不知可否地嘀咕了一聲,繼續撐著竹篙向上。

“建義將軍到對岸後欲往那裏去?南下?三十裏外就是黃河,黃河過去就是新義軍腹心之地;東去樂陵郡?那也是新義軍轄下。北歸不可能,追兵正等著你們呢。如此隻有向西渡商河了。蒲雄所行不正是向商河而去嗎?”

商河因人而名。

漢成帝鴻嘉四年,黃河泛濫,奉命治理黃河的河堤都尉許商來到平原,掘口泄洪,這條泄洪道以後被稱作商河。為了更好地分流黃河大水,許商規劃泄洪道時,將商河分出好幾個出口端,有的通到衛河,有的直接入海的。。。商河因此成為平原郡四通八達的水路中樞。以後的京杭運河河北端起點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選用了商河。

這時候的商河河床很多時候呈現幹涸之狀,隻有黃河水汛下來之後,河水灌入河道,商河才像是一條真正的河流。時值八月中秋,夏汛、秋汛的到來使得商河水勢極為浩大,滔滔不絕地匯入衛河。

“船上的漁夫聽著,你船上所載,是新義軍追擊的逃敵。。。不可。。。”

從河堤上尾隨追來的新義軍騎兵的呼喊隱隱約約隨風傳來。蒲雄聽見,冷哼一聲,長篙一撐向南拐去,漁船從東西走向的衛河河道駛進了南北向的商河。

岸上的新義軍騎兵傻了眼,就算是他們想追也不知道該怎麽追了,站在河道三岔口遙望了一陣,隻得怏怏而退。

漁船在蒲雄的撐持下,逆著商河向南行駛,黃昏的時候,前方現出一群十餘丈高的的土山。土山上半截青蔥碧綠,下半截浸蝕斑黃,仿佛被水浸泡過一般。段勤知道前方不遠便是黃河,土山上的痕跡正是黃河水衝刷之後留下的。

“元才。你有什麽打算?不會在此捕魚終老吧。”追兵退去,段勤徹底放下心來,打疊起精神試探蒲雄。

“哼!”蒲雄鼻翼扇動,冷笑一聲。使力連撐了三篙,這才斜睨著段勤,譏笑道:“建義將軍心誌很大啊。不知汝以後有何打算?”

段勤聞言一愕,霍然醒悟到自己的處境。自從幽州部落叛逃南下以來,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淒慘過。兄弟、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身邊除了二十多親衛和二十多把刀,戰馬沒一匹,糧食沒一粒,可謂潦倒之極。

想到這裏,段勤不由得悲從中來,眼睛一酸,淚水差一點就滾落下來。他急忙頭一低,遮掩住自己的心思。

蒲雄沒有注意段勤的神色。一邊撐著長篙,一邊沉聲說道:“建義將軍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蒲雄卻明白。建義將軍以為擺脫了追兵萬事大吉,蒲雄卻知道,我等距離擺脫困境還早著呢。。。”

段勤抬起頭,不解地看著蒲雄,隻聽蒲雄繼續說道:“。。。蒲某腿傷痊愈已有半個多月,何以仍在此流連?不是蒲某不想走,而是根本走不脫。蒲某打算回返氐人部落,可是怎麽回呢?從水上走?官渡河段有新義軍浮橋阻攔,肯定無法通過。從陸路經枋頭向西去?那裏是新義軍前哨,防範嚴密,枋頭認識蒲某的人也多,走枋頭就是自投羅網。哼。。。新義軍沒有占據平原郡時,尚有蒲某一處安身之地。他們此番踏足平原郡,隻怕就不會走了,此處再也留不得了;留不能留,走無路可走。這便是蒲某當前的處境,也是建義將軍的處境。”

蒲雄這番話,如一盆冷水澆到段勤頭上。是的,一旦新義軍把平原郡拓展為根基,他們這二三十人便無路可去。四麵八方不是新義軍就是鄴城冉閔的勢力範圍。

天色昏黃的時候,漁船在兩座群山埡口泊下。段勤和親衛上了岸,蒲雄將船隻在草叢裏藏起,然後引著段勤等人向山裏走去。“走吧。先好生歇息一晚,有事待明日再說。”

轉過一個山坡,來到一個狹窄的山穀。山穀外沿渠溝交錯,開辟了幾塊田畦,露出收割後的夏粟茬子。山穀叫身之處座落著四間茅屋,其中有三間一排像是正房,另有一間打橫側著。側屋裏透著火光,屋頂炊煙鳧鳧,有人正在燒飯。

聽見腳步聲響,側屋亮堂堂的簷門一閃,現出一個樸實壯婦的身形。壯婦眉眼粗大,長相很普通,看到段勤一行人,她驚得一愣,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眼光落到蒲雄身上,隨即倏地一亮,嚅囁道:“阿雄。怎地去了兩天才回?哦,來客人啦。。。我這就去多煮些粥。”說著,慌慌張張進屋忙乎去了。

從商河淺灘將蒲雄救回來的人家有父女兩人,老父親五六十歲,年老多病。女兒就是這個壯婦,喚作大丫。大丫男人征募從軍,幾年前死在戰場上,大丫自此寡居,照料老父親。蒲雄腿折,生活無法自理,照料他的擔子就落到大丫身上。大丫日日為蒲雄擦洗服侍,端屎倒尿,做得盡是貼身隱私之事,時日長了,竟因此生情,和蒲雄攪到一塊去了。

蒲雄為了西歸,傷勢剛一好轉便開始向大丫學著操舟劃水;學會以後,時常獨自駕舟出去,打探西歸路徑。冉閔破張賀度四方聯軍之蒼亭之戰,新義軍渡黃河在繹幕包抄段勤等等他都在躲在河道裏瞧得清清楚楚;因此才得以在衛水河畔及時現身救援段勤。

其中的因由,段勤隱隱約約聽蒲雄說過一些。隨蒲雄進了正中的茅屋後,聽見隔壁房間裏的咳嗽聲,他便知道是這戶人家的老頭。

茅屋狹窄,容不下許多人。段勤親衛在外席地坐了。蒲雄為段勤斟了一碗水,兩人在正堂坐定敘話。

段勤思慮了一陣道:“元才。段某因為冉閔和石青之故而走投無路,氐王(蒲洪)吃這兩人之虧也是甚多,說起來,我和氐王可謂同仇敵愾。段某有意投奔氐王,不知氐王會不會記恨段某以前冒犯之處?”

蒲雄喟然歎道:“建義將軍怎會做此想?自來父子心意相通,父王若是怪罪建義將軍,蒲某自不會有今日之舉了。隻是,唉——我等想回轉枋頭卻是千難萬難。”

“這倒未必。”段勤插口道:“元才。段某知道有一條路徑十有八九能走得通。段某想請元才回轉野王後,在氐王麵前,多多美言。”

“咦!建義將軍此言是否當真?”蒲雄得聞喜訊,驚得忽地站了起來,伸手篡住段勤,道:“建義將軍放心,蒲雄若能回轉定會竭力推薦將軍,讓父王不僅不記以往恩怨,還要重用建義將軍才是。”

“段某在此先多謝元才了。”

段勤遜謝一聲,然後思忖著說道:“元才。因為官渡浮橋的緣故,想回轉野王,從水上走是不可能的。若是走河北經枋頭,新義軍戒備森嚴顯然也不可能。如此,就隻剩下一條路了——從河南走。從兗州和豫州、司州的夾縫中穿過去,到邙山後,再想法渡河。”

因為河南是新義軍腹心,是以蒲雄從來沒想到從河南走,這時候聽段勤一說,心裏霍然一亮。豫州和兗州接壤的高平郡、梁國等乃是著名的荒僻之地,無論是新義軍或者是豫州軍都沒有將觸手延伸到這,從此向西確實非常安全。隻是,想到高平郡必須先渡過黃河、橫穿新義軍下轄的兗州東郡,這段路程很有些凶險。

聽了蒲雄的顧慮,段勤不在意地回道:“元才放心。段某經常隨先皇在河南狩獵,其中有一次到過獵場核心的巨野澤,知道巨野澤有一條叫做廖兒窪的水路直通東平湖,而東平湖通過大清河與黃河相接。。。”

“竟有此事!”蒲雄身子一振,興奮地叫道。“若是船能由此駛進巨野澤。嗬嗬,就可隨意在高平郡登岸了。如此。。。”

段勤湊興致地接口道:“如此便可經高平、梁國、陳留而至滎陽邙山。再想法渡河回轉野王。。。”

“阿雄。請客人吃——”大丫端著一簸箕窩盔走進來,請蒲雄請客人吃飯,話說到一半,她似乎聽明白段勤和蒲雄的談話內容,頓時閉上了嘴。過了一陣,她目光轉到蒲雄身上,怯怯地問:“阿雄。你要走了?”

“嗯。”蒲雄嗯了一聲,接過簸箕,道:“蒲某有仇未報,有誌未抒,怎能安心躲在這裏?時候一到,自然是要走的。”

大丫聞言身子無聲地一抖,一低頭轉身奔進了裏麵的房間。

蒲雄動了一下,似乎想追進去解釋,隻動了一動他又止住了,繼續和段勤商定行程,最後約定明晨乘船出發。當晚,蒲雄也未進房睡覺,而是和段勤等人在外露宿。

第二天,天色蒙蒙之際。蒲雄被一陣壓抑的綴泣聲驚醒。常年養成的警覺讓他還未明白是怎麽回事時,就已經抓起身邊的菜刀,翻身站了起來。

聲音是從大丫睡的屋裏傳出來的,聲音不僅有大丫的哭泣,還有男人的喘息和暗笑。蒲雄詫異地瞅了一眼四周,隻見段勤的親衛都醒了過來,一個個意味深長地側耳傾聽著屋裏的動靜,隻是不見了段勤。

這一瞬間,蒲雄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一股無名火忽地從心裏竄起來,他拎著菜刀就向茅屋衝去。

剛到茅屋外麵,人影一閃,段勤敞胸露腹,施施然走了出來,脖子下麵鮮血淋漓,掛著一個首級。蒲雄一眼認出,那是大丫老父的人頭。

“建義將軍!”蒲雄怒聲大喝。“汝敢欺辱蒲某!”

段勤一愕,旋即笑道:“元才。這兩人聽我們說過行程,想來你不會留下他們的。段某想,在元才動手之前,讓兄弟們樂和一下,也免得浪費了。嗬嗬,兄弟們這幾天過得實在憋氣,也該讓他們放鬆放鬆了。”

蒲雄一滯,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昨晚不在屋裏睡,就怕臨走殺得時候會有羈絆。沒想到段勤看破了他的心思,提前動手了。

陰沉地掃了段勤一眼,蒲雄踏步進了裏屋,隻見大丫一絲不掛地被段勤的兩個親衛摁在地上,另有一個親衛褪了半截襦衣趴在她身上使力衝撞。大丫的嘴被她的衣服捂著,以至隻能發出嗚嗚的綴泣。

蒲雄走進去的時候,大丫似乎有所感覺。哭泣聲猛然止住,大丫扭過頭向他看了過來。這一刻,大丫的眼淚沒有了,悲傷沒有了,什麽表情都沒有了,有的隻是淡漠,那雙眸子空空洞洞的,極深處飄著兩點幽幽的火苗。

蒲雄心裏一悸,看見大丫的眼神,他突然感覺很害怕,很恐懼。

“滾開!”極度的惶恐讓蒲雄失去了理智,他瘋狂地衝上去,一腳踹開運動的親衛,右手一揚,一刀砍在大丫臉上,一刀過罷又是一刀,連著幾十刀,直至將大丫整張臉砍得血肉模糊,再辨不清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