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向前跑——
無論前方是懸崖還是峭壁,是密林還是溝壑,蒲雄和段勤都無法顧及,呼哧呼哧——拚命地向前跑,兩人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盡快離開這裏,跑的越遠越好。
對他們來說,浪蕩渠西岸就是恐怖之極的鬼蜮。
八月中旬,蒲雄、段勤蒲雄、段勤悄悄渡過黃河,經大清河、東平湖潛入巨野澤,一路之上提心吊膽,尋尋覓覓,終於將最危險的所在——新義軍青、兗腹心被拋在身後,成功登陸梁郡,踏上西歸的旅程。
就在蒲雄、段勤輕鬆下來,帶領部眾穿過梁郡北部,來到浪蕩渠、惠濟河以及渦水這片三水交錯、兗州、豫州、司州三州交界的三不管地麵之時,噩夢降臨了。。。他們遇上了在豫州邊緣一帶滲透、潛伏、進行實戰操演的的新義軍天騎營。
第一次警告未果之後,新義軍將這小隊人馬判定為敵軍斥候,隨即展開了圍剿。
蒲雄、段勤不知道對手是天騎營,他們唯一確定的是對手是新義軍,不同一般的新義軍。天騎營將士從草窠裏、水窪裏、樹梢上、從意想不到的地方不斷冒出來,連弩爆射、長弓偷襲、長槍神出鬼沒突然攢刺出來。
蒲雄一行人就像暗夜中的明燈一樣顯目,像校場上的靶子一樣無力,承受著四麵八方的攻擊,卻沒有任何與對手相博的機會。半天時間,段勤的二十多個親衛死傷殆盡,其間卻沒聽到半點兵刃相交的聲音。
這種詭異的戰鬥方式沒給蒲雄、段勤留下半點施展武勇的機會,當最後一個親衛倒下後,兩人再顧不得絲毫臉麵,慌慌如喪家之犬,邁開大步,沿著浪蕩渠奪命狂奔。
身形快速的挪動確實有效。頭頂樹梢上連弩的一蓬爆射,荊棘叢裏探出的幾支長槍因此失去準頭,從他們身後堪堪擦過。但是,蒲雄、段勤很清楚,對手覆蓋的範圍隻怕不下數十裏方圓,躲得了一次兩次,未必躲得過第三次、第四次。。。荒僻的浪蕩渠地勢複雜,荒草、密林、水窪、溝壑到處都是,天知道下一次襲擊會從哪裏冒出來。
“哎呀——”驚呼聲中,蒲雄一腳踩空,栽進一個被荒草遮蓋的土坑裏。
段勤提著環刀戒備地向四周逡巡一圈,沒發現動靜之後,立時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歇了一陣這才催促道“元才。快走——”
“建義將軍。。。先走,蒲某。。。沒了力氣。”一跤跌倒,因恐懼而鼓起的一股氣跟著泄了,蒲雄感覺四肢百骸如散了架般。躺下在土坑裏,再也不想動彈一下,哪怕刀槍加身,也顧不得了。
蒲雄是以後的靠山,段勤怎能撇下他獨自逃生。伏低身形,透過荒草的間隙四處打量了一陣,段勤的目光落到浪蕩渠對岸隨即一亮,興奮地說道:“元才。走,我們過河去,對麵應該沒有新義軍的埋伏。”
段勤的情緒未能感染蒲雄,他回答的有氣無力。“建義將軍。隻要我們一露出身形隻怕立時就會招來無數弓矢,怎麽渡過得去?歇一會兒吧,否則可就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啦。”
段勤低聲安慰道:“元才放心。段某自有過河之法,定然不會顯露身形,元才隨某來就是了。”
蒲雄疑惑不定地爬起來,跟在段勤身後悄悄躥進河岸邊的一叢蘆葦裏,隻見段勤折了兩根兩尺多長的蘆葦,抽去芯上的梢茅,得了兩根中空的蘆管,隨後遞過來一根。
蒲雄若有所思地接過蘆管,聽段勤解說道:“元才還記得敵軍從水中竄出來的時候嗎。。。段某注意到,敵軍口中都含有蘆管,想來就是用此物在水中呼吸。我等亦可效仿,借助此物潛遊過河,以擺脫敵軍追蹤。”
蒲雄眼光一亮,完全明白過來了。
兩人含著蘆管。從蘆葦叢中下水,悄無聲息地沉入浪蕩渠,潛到對岸後,在水草密集的地方露出頭來。
對岸靜悄悄的,依舊看不到半點動靜,蒲雄和段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慶幸;他們兩個很清楚,在那片寂靜中,不知隱藏著多少殺機。
兩人心有餘悸地上了岸,向四周一看。立時又傻了眼。
原來他們來到了陳留孫家塢附近。這裏是軍帥府在陳留劃定的唯一的聚集點,居住的不僅有陳留原住民,襄邑戴施的鄉人、姚弋仲部羌人也都搬遷到此。幾萬民眾以原來的三個塢堡為中心,散居在方圓幾十裏的河灘上。此時正值農閑,當地民眾在軍帥府的統帶下,建房壘屋,忙碌穿梭的身影隨處可見。光天化日之下,兩人想藏影匿形實非易事。
“哎!你們兩個——哪一隊的,怎地不幹活計?”遠遠地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吆喝,有人發現了他們,隻是將兩人當作閑散偷懶的農戶了。
蒲雄、段勤顧不得去看誰人叫嚷,宛若受驚的兔子,撥腿就跑。身後的叫嚷聲更大了:“哎——跑什麽?站住!黑牛,你帶人攆上去看看是咋回事?”
蒲雄、段勤跑得更快了。兩人慌不擇路,一會趟過溪流,一會越過田壑,直惹得當地人一陣陣驚叫。當有人注意到兩人手中有刀的時候,當當當的報警鑼聲敲響了,正在忙碌的村民丟下活計,拎著菜刀、钁頭四麵八方地圍了上來。。。
“元才。和他們拚了——”
段勤踉蹌一步停住身形。此時他就像一個被逼到絕境的野狼,兩眼閃爍著瘋狂的幽光。“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再跑下去,不用他人砍殺,累也累死了。”
“好!和他們拚了——”蒲雄沉聲吐氣,望著漸漸追近的村民,篡緊了環刀。
“蒲雄蒲元才?”就在兩人絕然之際,一個試探的問候聲傳了過來。蒲雄沒想到在此會有人認出自己,瞿然一驚,循聲看去,隻見百十步外,房舍掩護之下,一個身材高長的男子正悄悄向他們招手。
“姚襄姚景國!”看清男子的麵容後,蒲雄一震,脫口喊出對方的名字。半年前相互廝殺的仇敵在此相遇,隻怕再無僥幸了。
段勤聽到姚襄的名字耳朵一下支楞起來,腦中忽地閃過姚氏與新義軍之間的傳聞,再一看姚襄偷偷招手的動作,他再不猶豫,一把扯住蒲雄,道:“走!進莊子。”兩人一路之上盡量避著村莊,隻怕一進去就會陷入絕地,此時卻是顧不得了。
不等兩人走近,姚襄先轉過身,疾步向村莊深處行去;走到一個拐角處停了下來,衝兩人招招手。這時候連蒲雄也明白過來,知道姚襄是有意相助了。雖然他不知道為何如此,但是人在絕境之中,哪怕撈住根稻草也是好的。
姚襄盡揀荒僻處走,後麵兩人緊緊跟隨,東拐西轉了一陣,來到一堵豁了半截的院牆前,姚襄再次回身招手,隨即閃身跨進豁口。蒲雄、段勤一喜,連忙跟過去,進到一個簡陋的小院落裏。
院落裏有四位護衛模樣的漢子,見到蒲雄、段勤後恍若未見,蒲雄鬆了口氣,眼光一閃,隻見姚襄站在中堂前伸手相請道:“元才兄。事情未了,請暫且忍耐一時,先進來躲躲吧。”
“多謝景國兄援手,大恩不言謝。”蒲雄穩住心神,拱手作禮,答謝了一番才和段勤進了屋內。隨後,在姚襄的引領下進到左廂房中。
左廂房沒有開窗,大白天裏房內依舊陰沉晦暗。蒲雄快速打量了一眼,隻見靠裏處放著一具胡床,床上帳幔半垂,透過帷幕間隙,模糊之中感覺床上躺著一人。
“元才兄。還請忍辱負重,到床下暫避一時。”姚襄沉靜地一束手,指了指胡床。
蒲雄側耳聽聽外麵吵吵嚷嚷的搜索聲,拿捏了片刻,這才故作無奈道:“也罷!隻好如此了。”為了活命,其實他早已不再顧及身份,隻是不好意思在姚襄麵前顯得太過心急。
“景國。汝意欲何為?”
蒲雄向胡床走去的時候,聽到床上傳出一聲蒼老的問話。跟著他聽見姚襄回道:“父親。請安心修養。有些事情兒子自會擔當,勿須父親操勞掛念。”
“父親!”蒲雄腳下猛地一滯,姚襄的父親不就是征西大將軍姚弋仲嗎!難道床上之人就是。。。他凝神細細向床上看去,隻見帳幔內混濁一片,什麽都看不清,隱約隻見一些隆起和低微而又急促的喘息。
“老了。無論是征西大將軍或是父王,他們都老了。。。”蒲雄暗歎一聲,跟在段勤身後,爬進了床下。待在床下黑暗之中,姚襄父子間的對話依舊傳入耳中。
“景國。汝不是石青的對手,為了族人,不要再折騰了。。。”
“石青那粗莽無禮之徒,有何能耐能與孩兒相比?不試一試,怎知終究心中不服。”
“景國。汝學了不少晉人知識,卻不知漢人之根髓啊。漢人——那是天生高貴之人,無論智勇信義,都不是吾等夷人所能比擬的。這幾十年漢人的朝廷大晉無所作為,似乎衰落了,但是汝萬萬不可小覷了他們,即便衰落,他們的文化依然存在,他們的血勇依然存在,這一切隻是沒被喚醒而已。一旦喚醒,五胡六夷聯合起來,也不堪他們的一擊啊。咳咳。。。”
姚弋仲似乎承受不住辛苦,多說了幾句就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床下的蒲雄卻聽得暗暗心驚,絲毫沒有覺得咳嗽聲的刺耳。“征西大將軍大智若愚啊,父親似乎還沒能有此感悟。。。”
“漢人是漢人,大晉朝廷是大晉朝廷,石青是石青。孩兒絕不會看輕漢人,但不會因此看重大晉朝廷,更不會因此任由石青魚肉。父親!”
“汝怎地還是不懂?景國。大晉朝廷因為受到束縛太多,因此毫無作為;汝可以不在意。但是。。。咳咳。。。石青不一樣,他不受任何束縛,既有漢人之勇,兼有漢人之智,這種人不是我們能夠招惹的,汝父依然俯首,汝還不肯俯首麽?”
“不!絕不——”
“咳咳——好吧,吾不願阻汝之誌,隻是吾有一言,汝必得依從。”
“孩兒願領父親教誨。”
“汝意欲如何,須帶吾死後方可施行。吾不忍看汝等自尋死路。。。。”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