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義點了點頭,往大江對麵望過去,沉沉的暮色掩蓋下,與潤州隔江相望的便是廣陵東塘,龐大的淮南水師除了部分隨李神福西向攻打杜洪,剩下留守幾乎都隱藏在那邊,在天氣晴朗的白天,站在潤州這邊的碼頭便可以依稀看到東塘那邊的船影。、
安仁義站在那邊凝視了片刻,突然隨手解下頭上發髻,任一頭長發披散開來,輕輕撫摸道:“唉,某戎馬半身,便是單槍匹馬麵對強敵,也從未有過半份膽怯,為何現在突然覺得有些猶豫了,莫非是老了。”
康儒站在一旁,接著一旁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到安仁義頭發中斑駁的白發,心中不由得跳出了一句話“英雄遲暮”,猛然覺得此時想到這些不吉利,趕緊強笑道:“安使君說笑了,您此時正當盛年,不過此事幹係重大,要細細思量罷了嗎,這可是您的好處。”
安仁義搖了搖頭,道:“那你可就錯了,安某一生行事,小事倒是細細思量,反而像這等大事,卻是果決的很,無論是由河東投秦宗權,還是由孫儒投吳王,都是起意立即行事,絕不猶疑。所為何者,但凡大事,必定牽涉極多,而機會卻轉瞬即逝,若是你一樁樁都考慮過了,對手也早已有了應對,不如當機立斷,反而更好些。可是這次卻不同,任之以兵甲、火油助我,卻不與我等一同行事,此人智謀深遠,常能發人所未發,可為何他明知吳王對其早有猜忌之心,卻不願與我等一同行事,想起此事,某家便覺得心中忐忑不安。”
康儒站在一旁,他與呂方也打了很久的交道,對其的眼光也是十分佩服,更不要說現在呂方兵多地廣,勢力雄厚,若是與安仁義、田覠一同舉事,取勝的機會便會大增,見安仁義這般說,便上前一步,低聲道:“當年呂公在壽州城下,飄零無依,窘迫之極,若無安使君仗義相助,他又焉有今日,您何不修書一封,請他以大兵相助,其舟師強盛,兵甲犀利,若得其相助,廣陵又何足道焉。”
安仁義擺了擺頭,笑道:“此事休得再提,大丈夫行事,豈能如同商賈一般,施恩於人,便汲汲求報,安某與任之意氣相投,與之相交,可不是為了今日拖他一同下水來的。”安仁義心中其實還有一個猜想,他也知道呂方實乃當世梟雄,雖然並非恩將仇報的卑劣小人,但也絕對無法以情分所能夠牽扯的。其從各種跡象中早就看出了田、安兩人有了反意,卻既不參加,也不勸阻,裝糊塗作不知道。顯然是覺得此事凶多吉少,不願牽涉其中,自己和田覠此時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等到上遊問題解決,李神福大軍歸來,隻怕自己和田覠最好的結果也是在廣陵當個富家翁了。與其相求而被拒絕,不如留下一絲情分,以後也好多條退路。
此時,貨物已經全數裝入倉庫之中,康儒拜了一拜,道:“安使君,末將的差事已經妥當了,還請賜下回文,某也好回去交差。”
安仁義點了點頭,一旁的書吏取來寫好的回條,他從懷中取出印信,蓋了一下,交與康儒,康儒接過後,拜了一拜,道:“吾等回去後,便靜待安使君佳音了。”
廣陵東塘,此地扼守長江要衝,自漢代以來便是江防重地,對岸便是潤州,若是以北統南者,必定以此為水師重地,遊弋江上,隔斷交通,壓迫江陵。楊行密將治所設立在廣陵,以江淮之間為根本,以宣、潤二州為屏障,虎視江南,其水師平日裏便駐紮在此,淮南水師本就強盛,後來又得了升州馮弘鐸的樓船部隊,其勢更是強盛,此時雖然已經分了一半隨李神福北上,進擊武昌杜洪,可是東塘中依然是檣櫓如林,軍容格外壯盛。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在塘口哨樓守衛的軍士也是百無聊賴,說來也怪不得他,如今錢繆已滅,數百裏長江水麵上,西起曆陽,東至大海,都是淮南的控製範圍,哪裏還有什麽敵人,眼見得攻打杜鬆的大軍也是連戰連勝,進展順利,守衛的軍士也不由得鬆懈下來了。
那軍士左右看看無人,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竹筒,往嘴裏倒了一口,細細品了一會兒,方才咽入喉中,回味了半響,又喝了一口,才將那竹筒小心翼翼的封好了口,塞入懷中藏好。
“呂七,你又在哨崗上偷喝酒了,莫非皮癢了,要吃軍棍。”猛地一聲喝聲,嚇得那軍士跳了起來,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夥長,正好上來查看哨位,卻正好撞到了自己偷喝酒,隻好忝著臉笑道:“某就這一個嗜好,夥長便饒過了我這遭吧,這酒是城東陳婆的私釀酒,味道著實不錯,要不您也來口。”說罷便從懷中將那竹筒取了出來
那夥長冷哼了一聲,走了上來,接過那竹筒,打開一聞,一股酒香便飄了過來,嚐了一口,味道果然十分醇厚,果然並非一般的薄酒可比,臉色稍微緩和了點,低聲訓斥道:“呂七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整日裏就知道喝酒,都快四十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娶,若是死了,你家可就斷了香火,看你如何到地下見祖宗。”
那呂七見夥長聲音低了下來,心知這次已經躲過了,笑道:“夥長說笑了,某家這等刀口舔血的營生,說不定哪天便掉了腦袋,便是有了孩子也是便宜了其他人,還是喝口酒好,口口都到自己肚子裏,再說這大江之上,都是自家兵馬,有什麽好緊張的。”
那夥長劈手將那竹筒塞回呂七手中,喝道:“那你就去喝死吧,我可告訴你,這幾日上頭有說了,對麵的形勢可不太對,要多提點神,若是出了事情,你我可擔不起幹係。”說罷便掉頭下得樓去了。
呂七拿著竹筒,待夥長走遠了,笑道:“對麵的可是潤州安使君的兵馬,現在錢繆又讓呂使君給滅了,哪裏還有什麽事情,傳聞他們謀反的事情都傳了那麽久了,可憐半點行跡也沒有,當真是自家嚇自家。”說罷拿起竹筒,待要再喝上一口,卻想起方才夥長說的話,歎了口氣,還是將那竹筒塞好口,又放回懷中了。
又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呂七看到遠處又劃來一條小船,行的頗慢,正是尋常江南漁船的模樣,離得還有七八丈遠,便橫了過來,船頭上出來一名女子,對哨位上的呂七喊道:“這位大哥,可要鮮魚嗎?”
這時,哨樓下的兩名當值軍士也被驚動了,紛紛走了出來,喝道:“不要不要,這裏是軍機要地,你當是尋常地方嗎,再在這裏胡鬧,小心軍爺把你們射成刺蝟。”
那女子卻不離開,道:“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若是大哥幫忙,這鮮魚便不要錢了,送與各位大哥了。”那女子說到這裏,從底艙提起一尾鮮魚來,隻見微弱的月光下,那鮮魚被拿住腮部,不住掙紮,鮮活之極。
那兩人正要喝罵,卻被從哨樓上下來的呂七給攔住了,他被那女子的鮮魚給惹起了饞蟲,他從軍快二十年了,卻連個夥長也不是,大半都是敗在肚裏的那條饞蟲上了。呂七來到岸邊,喝道:“你且過來說個明白,這麽遠,聽不清楚。”
那女子聽了,對艙內做了兩個手勢,不一會兒,小船便劃了過來,船兒離碼頭上有六七尺,那女子便一躍而過,身手倒是輕捷的很。原來那女子本與廣陵城中的一家酒肆有了協議,每日要送十餘尾鮮魚到他那裏去,可是今日恰好碰到魚群,多打了半個時辰,眼看便要趕不及了,便央求呂七行個方便,讓他們從東塘抄個近路,趕去城中。
那兩人都是新兵,當兵的日子隻怕加起來也不及呂七一般,夥長又不在,便以呂七馬首是瞻,呂七跳上小船,隻見艙中除了兩筐鮮魚,便是一些打漁用的什物,兩個船夫也是粗手大腳,皮膚黝黑,臉上還有水鏽,顯然是終日裏在水上討生活的。他眼見那筐中的魚活蹦亂跳,肚裏的饞蟲不住跳,轉過身來對那女子道:“你這廝好生糊塗,我們這有三個人,你拿一尾魚來,又怎麽夠分。“
那女子聽了,趕緊連聲賠了不是,去那筐中取魚,呂七站在一旁,正得意間,卻看到那女子俯身時,露出手肘上白皙的肌膚,不由得心起疑念,像水上討生活的漁民,就算是女子,也得日曬風吹,皮膚黝黑粗糙,與男子無異,哪裏可能有這麽白皙的肌膚,反手便向那女子的肩膀抓去,口中喝道:“且慢,你到底是什麽人。”
呂七眼看便要抓住對方的肩膀,卻隻覺得眼前一花,便抓了個空,定睛一看,卻看到那女子已經退到船尾,笑道:“這位軍爺好沒耐性,妾身為汝取魚,卻這般亂動。”
此時呂七心中已經篤定,眼前這人定然並非打漁女子,反手已經將腰間佩刀拔了出來,喝道:“你好大膽子,連水師重地也敢來打主意,莫非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