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淑嫻與呂方是結發夫妻,了解丈夫性格,雖然不似史書上那些雄猜之主那般,可也是極有主見之人,眼下莫邪都中呂姓族人所在皆有,而且許多人都身處要津,而呂方雖然姓呂,偏生卻毫無半點血緣關係。呂雄方才那番舉止,若是讓呂方有了不好的想法,一旦心中有了嫌隙,隻怕將來再難彌補,所以她才這般嚴詞斥責,待呂雄走了,才低聲替其解釋道:“呂郎,阿雄性格粗疏,不知你心中所思,不過他與你貧賤相交,忠心是無可置疑的。”
呂方拍了拍愛妻的手背,笑道:“那是自然,阿雄不過是立功之心心切罷了,他看到陳五奪取浙東諸州,自己也有些眼熱了,不過以阿雄的資曆,也應該外放做一州刺史了,待浙東諸州事了了再說吧,待會你派人給他帶個口信,讓他諸事留心,其他事情無須操心,呂任之虧待不了他。”
呂淑嫻點了點頭,正在此時,外麵有人通報,說宣州田使君遣使者趕來,正在外間等候。呂方夫妻對視了一眼,暗想這個節骨眼上他派人前來作甚,難道是想要說服呂方一同出兵,可像這等事情都是事先約定好,豈有臨時再派人聯絡的。呂方正猶疑間,一旁的呂淑嫻已經吩咐道:“先請使者到堂上稍候,送上茶點,不得怠慢了。”
吳國璋坐在堂上,隻見所在頗為簡陋,隻有七八張椅子,別無長物,牆壁上也並無什麽裝飾。下人送上茶點,他一路趕來,十分饑渴,三下五除二便將其一掃而光,還有點意猶未盡,正猶豫是否再要一份,便聽到堂後的急促的腳步聲,剛剛站起身來,便看到堂後走出一人來,一身短打扮,好似剛剛從校場上下來一般,正是呂方。吳國璋撩起袍服前襟,正要下拜,卻被呂方扶住,笑道:“罷了罷了,某也未著官袍,吳都頭也是舊相識,就不必拘禮了吧。”
吳國璋卻是堅持著拜了三拜,才站起身來道:“我家主公前幾日得了一處美味,吃了之後甚是爽口,便讓末將帶些過來與使君,還望呂公笑納。”
呂方聽了一愣,他本以為這田覠這節骨眼上派人過來,無非是求自己一同起事,沒想到竟然是送些吃食過來,這吳國璋他是知道的,擔任爪牙都的都頭,雖然所轄兵力不多,可與田覠出入同行,是身邊極為信重的人,被派來做這等事,倒是奇怪的很。呂方心中思量,臉上卻露出感動的表情,對著宣州方向拱了拱手道:“田公行事果然有古人之風,得一珍味也沒忘了小弟,倒是讓任之生受了。”
二人說了幾句話,外間走近一個僧人,雙手捧著一碗湯餅,呂方接過一看,卻是後世常見的湯麵,吃了幾口,麵條勁道,湯汁也是鮮美的很,顯然是下了幾分功夫的,再看了看眼前站著的是個僧人,心下已經了然了幾分,他隨手放下湯碗,笑著問道:“這位師傅,我吃的這湯餅可是素食,未曾加於葷腥吧?”
那僧人一路趕來,未曾休息便被趕到廚房,製作湯餅,已經是疲憊之極,可偏生正呂方麵前,又不敢半點失禮,生怕做錯了半點,不但丟了自家性命,還給寺院帶來災禍,突然聽道呂方問話,趕緊*合什回禮,小心答複道:“呂觀察好眼力,這湯餅正是素食,未加半點葷腥,卻是貧僧寺中的特產。”
呂方笑了笑,像這等素食,後世最是時興,寺廟日漸富有,俗話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和尚也不能免俗,可又不能吃葷腥之物,於是隻能在香菇、麵筋那些東西上下功夫,將素食做出魚肉一般的口味。加之為了吸引前來朝拜的施主,寺院也往往用這些素食款待吃慣了葷腥的信眾,後世許多寺院裏都有發展出這種“素食”,隻是想不到千餘年前的唐末,便已經能吃到這等東西。想到這裏,呂方隨口問道:“卻不知師傅在哪家大叢林修行?”
“升州雞鳴寺。”
呂方聽了,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是何等靈醒之人,立刻明白了田覠遣人送碗湯麵給自己吃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轉身問吳國璋道:“吳都頭,田使君還有什麽話讓你傳給我嗎?”
吳國璋躬身答道:“我家使君讓末將帶話,這雞鳴寺還有幾道齋菜十分爽口,若呂公覺得這麵還爽口的很,不如走上一趟,一同品嚐。”
呂方聽了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好一個一同品嚐,田公倒是夠義氣,有什麽好事都忘不了我這呂任之。”說到這裏,呂方的笑聲突然頓住了,問道:“田公何時取下了升州城。”
吳國璋臉色如常,答道:“我家主公於三日前取下升州,盡得城中府庫,升州團練使李神福妻子如今也在我軍手中。”
呂方點了點頭,他此時已經完全了解田覠的打算,他了解呂方的性格,若是時機不成熟,便是派人前來,也無濟於事。如今安仁義擊破東塘水師,田覠拿下升州,生俘李神福妻子,形勢已經極為有利,此時再派人相邀,把握便大多了。
呂方思量了片刻,抬起頭來笑道:“此事幹係重大,待某家慢慢考慮之後再答複可好。”
杭州刺史府中,李彥徽再無往日那副陰沉閑雅的模樣,臉上滿是焦躁之色,他也顧不得身邊那些呂方的細作,在廳堂中來回踱步,不時回頭看看門口,好似在等待什麽消息一般。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彥徽轉過身來,隻見門口衝進來一條身著褐袍的漢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著:“郎君,郎君,大事不好了。”
李彥徽此時也顧不得斥責那人,快步來到階下,一把抓住那漢子右臂,低聲喝道:“小聲點,你想讓左右細作都知道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快說!”
那褐袍漢子是李彥徽的家生奴仆,對其十分忠心,李彥徽在杭州,身邊能信得過也就此人了,日前他聽說安仁義起事,領水師突襲東塘,大獲全勝,盡焚淮南水師,不由得大驚失色,便令他前往城外碼頭打探消息。呂方取杭州後,便在城外碼頭處修建了大量的倉庫,以供商人租用,如今東南商旅,薈萃於杭州,若要打探消息,在那邊最是方便。
褐袍漢子待氣息平息了點,小聲答道:“小人在碼頭酒肆處打探,那邊都在傳聞安潤州突襲東塘的事情,有幾條先前前往廣陵的船都已經回來了,聽說大江已經隔絕交通,有許多人都在商量著準備從升州采石磯那邊渡江呢。”
李彥徽擺了擺手,示意仆人閉嘴,他此刻心煩意亂,安仁義和呂方的關係他是明白的,若呂方一旦起兵相應,自己這個楊行密安插在這裏的釘子隻怕第一個要倒黴,一想起呂方那笑吟吟的麵容,他就不禁暗自打了個寒戰。正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一旁的仆人怯生生的聲音:“郎君,小人路上還看到了一樁事情,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李彥徽此時心煩意亂,胡亂擺了擺手,道:“你說吧,難道還有什麽倒黴事情不成!”
“郎君可還記得宣州田使君手下那個吳國璋嗎?就是那個極為蠻橫無禮,爪牙都的都頭?”
李彥徽稍一回憶,便想起來自己早先從湖州逃走,寄居宣州時,迎接呂方的宴飲上,言辭間激怒了此人,竟然直接嗬斥自己,便點了點頭。那褐袍漢子見李彥徽沒有發怒便小心的說了下去:“小人從碼頭回來時,在城門口看到此人,與他同行的是個和尚,卻是升州雞鳴寺的僧人。”
李彥徽聽了一愣,轉過頭來問道:“你認得那吳國璋不稀奇,可天下僧人何止千萬,你又如何能確定那是升州雞鳴寺的?”
“那雞鳴寺的素湯餅甚是有名,小的有次前往升州時,便去吃過一次,還跑到香積廚去,想要偷看是如何做的,卻被這禿驢發現,狠狠地責打了一番,所以印象甚深,決計錯不了的。”那褐袍漢子說道後麵,顯然是想起來被打的舊事,語氣中滿是切齒之恨。“
李彥徽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可曾看到他們去哪裏了?”
“小的跟了一小段,看到他們往呂觀察的府邸那邊去了,不過某不敢跟的太近,怕被他們認出了,惹來麻煩,所以並沒有看到他們進入呂觀察的府中。”說到這裏,那褐袍漢子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了看主人的臉色,看到李彥徽此時臉色沉重,可是卻並無惱怒之色,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李彥徽暗自思量,這吳國璋乃是田覠身邊信重之人,來呂方這裏定然是有要事,身邊跟著這個升州雞鳴寺的僧人,莫非是升州那邊出事了。想到這裏,李彥徽猛地站起身來,喝道:“來人,快些替我換上袍服,某有事要去拜見呂觀察。”他雖然還不能確定事情的全貌,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若不能當機立斷,隻怕明日的此時,自己的腦袋便已經掛在校場上,以為祭旗之物了。
不一會兒,李彥徽已經身作緋袍玉帶,他取來銅鏡,檢查了片刻,轉身往門外走去,那褐袍漢子正準備跟隨,卻看到李彥徽轉過身來道:“這次你便不要去了,某出門後,你便將我房中細軟收拾好,到城外等候,若明日我還不曾回來,你便獨自逃生去吧,你我主仆一場數十年,那些財物便算是一點情分吧。”說到這裏,饒是以李彥徽平日裏的淡漠無情,雙眼也不禁有點濕潤了,他不欲讓仆人看到自己流淚的模樣,轉身不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