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66忘家

李神福冷笑一聲,右手已將那書信擲在地上,喝道:“鼠輩以某妻兒為質,神福雖然愚鈍,豈受亂賊挾製!還不速速推下去斬了。”一旁的軍士趕緊將其扭住胳膊,便要拖了下去。秦斐趕緊揮手製止住,揀起那書信細看,隻見那信上不過寥寥數行字:“公見機,與公分江東之地而王;不然,妻子無遺!”字跡粗陋,但筆力雄健,筆畫間仿佛透紙而入,認得正是田覠親筆所書。

看到這裏,秦斐已經明白李神福為何發怒,原來田覠攻破升州後,已經挾製其妻子為質,現在遣信使許以高官,來說服他歸降,便先吩咐將士將那信使帶到一旁好生看押,低聲道:“將軍忠於吳王之心,如皎月一般,可畢竟嫂子和侄兒都在田賊手中,若是殺了這信使,萬一激怒了那惡賊傷了妻兒反不為美,不如先與這使者虛與委蛇,臨時再以兵擊之,尋機救得人質性命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神福搖頭道:“秦將軍此言差矣,田賊久曆兵事,對我等底細知之甚深,此時必定悉全軍於大江之上,以逸待勞。而我軍與武昌城下苦戰多日,又千裏回援,舟師勞頓,士卒疲敝,所倚仗的不過是一股子以順討逆之氣罷了。如今升州已經被奪,軍中妻小在逆賊手中的又豈是我李神福一人,若我稍有遲疑,隻怕諸人皆念自家,那時這百餘條戰船,近萬兵士,又有幾個人願意拚死一戰呢?”說到這裏,李神福大步走到船邊,厲聲道:“某家以卒伍事吳王,今為上將,大王待某厚恩,粉身難報,義不以妻子易其誌。頵有老母,不顧而反,三綱且不知,烏足與言乎!”那信使聽到李神福如此答話,不由得臉色蒼白,汗下如雨,饒是他言辭便給,此時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一旁軍士立刻將其拖死狗一旁拖到一旁,一聲令下便將一顆六陽魁首砍了下來,不待李神福號令,便將血淋淋的首級用長竹竿挑了,送到高處示眾全軍,一旁還有大嗓門的軍士將事情原委道明。待到事情道明,百餘艘戰船上的將士不由得齊聲呼喊,一股同仇敵愾的殺氣直衝霄漢。

長江自從於湖口處匯集鄱陽湖水後,向東南方向蜿蜒而下,一路流經今天的江西、安徽、江蘇、上海四省市,其南北兩岸地形迥然有異,北岸多為大片廣闊的衝積平原,其間有大量的支流和湖泊,伸出江岸的山地和階地甚少,江岸也較為平緩;而南岸則是不同,江灘平原較窄,沿江地區多為平緩丘陵和階地,多有瀕臨江岸乃至伸出江中,成為江磯,東至的吉陽磯便是其中之一,其地深深凸出江中,上有小孤山砥柱中流,下有牛磯、將軍廟作為屏障,對江便是一個大沙洲與之對峙,江麵到了此地變得狹窄,江流甚為湍急,確是江天巧成的門戶。而且此地江風常年變化無常,或一兩日一變,或五六日一變,忽小忽大,忽東忽西,變幻莫測,古人常稱之為“神風”。兩軍在水上交戰之時,首重風勢,一旦風勢有變,勝負之間也不過是轉眼間之事。田覠攻取升州之後,便派出手下大將王壇、汪建,領水師於此地,以逸待勞,準備迎接東下的李神福大軍。

吉陽磯旁的宣州舟師水寨,大小戰船依次排列。自從田覠擊破馮弘鐸後,其舟師除了少數逃出,歸降與楊行密外,大部都為其所獲,加之這幾年來的小心經營,已經頗具規模,尤其是其中的數隻大型樓船,皆可容納士卒近千人,長有數十丈,漂浮在水麵上遠遠望去便如同小山一般,那些輕捷靈動的艨艟鬥艦在水寨外巡邏,遠遠望去,隻見水寨中檣桅如林,刁鬥相聞,好一副森嚴氣象。

帥帳之中,王壇與汪建二人坐在上首,下首的正是先前前往李神福軍中勸降的士卒,李神福將那使節首級號令全軍後,便將屍首還與來船,同來的士卒水手趕緊逃回本軍,將事情經過細細報與主將。

聽罷軍士的通報,王壇不由得歎道:“這李神福還真是個狠角色,聽說他老年方得這一子,居然為了楊行密置之不理,某年少時看到書中說樂羊食子之羹,還頗有些不信,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夠親眼見到。”

汪建卻不說話,揮手讓下首的軍士水手盡數退出帳外,待到帳內已經無人方才低聲道:“依你看,為何田帥讓你我二人獨領重兵迎擊李神福?”

王壇不解的看了同伴一眼,答道:“我又不是他肚中的蛔蟲,又如何知曉?”

汪建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聲音越發低沉:“出兵前,某家尚未弄清楚原委,方才見了李神福的回信,才突然恍然大悟。”他見王壇臉上疑雲愈盛,便繼續說了下去:“楊行密鎮撫淮南多年,與下有恩,深得百姓之心。李神福妻兒皆在田帥手中,卻毫無叛意,楊行密之得士心可見一斑。田宣州麾下將吏雖多,可大半都是淮南舊部,與楊行密有主從之份,隻有你我都是昔日鎮海軍的叛將,與楊行密未有恩義,再說錢公子現在為楊行密愛婿,其對我們這等叛將恨之入骨,田宣州也不用擔心我等領兵降與楊行密。所以他才放心將大軍交在你我手中。”原來這王壇、汪建二人本非田覠舊日部將,他們本是孫儒舊部,為楊行密所破後,便南下攻取了婺州,錢繆滅董昌之後,兩人又依附錢繆,光化二年,王壇向淮南求援,田覠領軍應援,結果為錢繆所敗,不得已引二人極其部屬一同回歸宣州,從此這兩人便在田覠帳下聽命。

王壇聽到汪建的分析,方才還滿是自信的臉上也現出了憂色,點頭歎道:“某先前還以為李神福倉促之間,領舟師東下,必然士卒疲敝,舟師中也不會有大船。我等現在立水寨與江麵狹窄之處,以逸待勞,以大船破小船,怎麽算來也有七八分勝算,可聽你這般說,看來來日之戰,當真是為難得很呀。”

“不錯,那李神福離這吉陽磯算來不過一日路程,若是沒有波折,明日傍晚便會到達,那時兩軍交戰,他本居上遊,我等當以堅陣勿浪戰,彼順流而下,易進難退,待其兵鋒疲敝後,再一舉破敵,免得相持日久,隻怕軍中會有變故。”汪建低聲道,宣州舟師無論是從戰船數量和大小方麵都遠遠勝過對方,可是士卒的鬥誌就差得遠了,他這個辦法也是以己之長,克敵之短。

次日,正當血色的殘陽逐漸靠近地平線,吉陽磯的宣州軍水寨中響起了戰鼓,早已準備停當的戰船紛紛起錨,其中的小型戰船早已到江麵上遊弋,遠處的江麵的地平線上,開始現出一枝枝桅杆,由東而下的淮南水師終於出現了。

淮南軍旗艦上,猛烈地江風迎麵刮來,帶的戰旗獵獵作響,水手和士卒們看到風勢也對他們不利,臉上都露出了愁容,水戰之中,火攻為第一要務,若是風向有利,便可順風縱火,事半功倍。

這時,對麵的宣州水師也列好了陣勢,他們的數量和船隻大小都遠遠超過了淮南軍,為了防止對方用火船突擊,艨艟鬥艦已經衝出前排,掩護己方的樓船,而那六七艘樓船則列成一排,中間露出空隙,船舷上的拍杆如林一般,這種兵器乃是一根長木杆,在末端綁上大石或者鐵塊,在兩軍交舷時猛地放下,可以輕而易舉的將中小型船隻船舷擊碎,甚至斷成兩截,乃是當時水軍的殺手鐧,唯一的缺點就是由於重心太高,隻有像樓船這樣的大船才能裝配使用,一旦交戰之時,那些中小型戰船便會成隊衝擊敵陣,將敵船趕到己方樓船前麵,而這些樓船並排前進,若敵船當麵則撞碎,若敵船從中間穿過,則兩邊夾擊,同時放下拍杆,敵船便會被擊成粉碎,端得是厲害非常。

秦斐已經看出了宣州軍陣勢中蘊藏的殺機,便低聲道:“都統,敵軍船大且堅,不可力敵,不如先以大義斥責,先亂敵軍心,再趁亂擊之,豈不事半功倍。”

李神福點了點頭,尚未答話,卻看到宣州軍陣中駛出一條快船來,隻往淮南水師這邊開過來,船首上有人在不住揮手,好似在喊些什麽似的。

轉眼之間,那船已經相距不過兩百步遠,便打橫過來,接著便從中推出一個

白衣少年來,旁邊一名小校一邊手持利刃在那少年身上比劃作勢,一邊大聲呼喊,幸好順著江風,這邊能夠依稀聽到部分詞句:“李神福、你兒子,害了性命。”之類的話語,秦斐雖然隻能聽到一個大概,但也能猜的出是宣州軍以李神福之子性命脅迫,不由得回頭憂慮的看著李神福,隻見平日裏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李神福此時臉色鐵青,額頭上曝露的青筋不住跳動,顯然已經怒極。

秦斐暗中歎了口氣,正要下令派出精悍軍士乘輕舟衝出搶奪,卻聽到李神福厲聲道:“來人呀,給我放箭。”

秦斐聞言大驚,趕緊上前一步攔住道:“都統不可,你就這一子,這麽遠放箭,豈不會害了賢侄兒。”

李神福一把推開秦斐,大聲喝道:“為將者受命忘家,臨敵忘身,某家受吳王大恩,今日寧可斷了這門香火,也不願為惡賊所脅,快給我放箭,便是射中吾兒者也是有功無過,若有耽擱者以慢軍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