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75來客上

待到議事完畢,眾將佐退下,呂方才覺得骨縫裏透出一股乏勁來,尤其是頸背,好似披上厚厚一層砂衣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便隨口喚服侍自己多年的老仆呂胡子來替捶捶撓撓,這呂胡子跟隨呂家也有數代了,由於長了一連的絡腮胡子,是以眾人平日裏便喚他叫做呂胡子,時間久了,反倒本名卻沒人叫了。呂淑嫻、呂之行姐弟自小便是他看著長大的,呂淑嫻嫁給呂方之後,這呂胡便隨之一同過來了,為人最是忠厚樸實,呂方、呂淑嫻夫妻二人也把並不以尋常奴仆相待,便是當做家中一份子一般。

那呂胡子平日裏便在堂後相侯,聽到呂方的喊聲,趕緊走了過來,呂方伏在幾案上,感覺著呂胡子有節奏的敲擊揉捏,隻覺得一股子酸麻在身上散發出來,說不出的暢快,不由得呻吟道:“胡子叔,再用點勁,說來也是奇怪往日裏在淮上種田舞刀,風吹雨淋的,還活蹦亂跳的,倒是現在到了杭州,住進大房子,整日裏和文牘打交道,反倒渾身不得勁來,看來我呂方天生也是個當山賊的命。”

呂胡子在一旁聽了撲哧一笑,雖說呂方隨著威權日重,平日裏在眾將吏麵前也自然而然多了些喜怒不形於顏色的上位者模樣,可是與呂胡子這服飾妻子多年的老仆單獨相對時,反倒恢複了幾分當年為田客時的跳脫模樣。所以呂胡子此時說話也沒有那麽拘泥於呂方的此時身份。他一邊按照呂方的要求加了幾分手勁,一邊笑道:“姑爺說的什麽話,你如今的身份便是與那郭汾陽比也不差了,豈能說什麽貴賤的。你這是太過辛苦了,這文牘看起來沒有莊稼活累人,可最是耗人精氣,我胡子雖說不識字,年輕時送少爺、小姐讀書時也在一旁伺候過,每次看那書本便覺得上麵的字跟長了腿一般,四處爬動,不一會兒便頭昏腦脹,比割一天的麥子還累,姑爺現在整日裏和它們打交道,可要好生保重身體。”

呂方聽到呂胡子的絮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這幾日來的疲憊和煩躁也隨之而去,胸中不由得一暢。那呂胡子看出呂方此時心情甚佳,小心勸解道:“姑爺也有十幾天沒有回家了,整日裏不是處理文牘,便是到工坊中查看,飯食也就隨便將就將就,身邊連個知冷熱的鋪床丫頭都沒有,莫說是一方節度,便是鄉下有個三五百畝地的田主都不如,反正事情也都處理完了,不如回府去小姐那裏住吧。”

呂方聽到這裏,不由得莞爾一笑,這呂胡子繞了一個大彎,目的就是想讓呂方回呂淑嫻那邊歇息,為自家小姐固寵,其用心頗為良苦,轉念一想,自己也頗有些時日未曾去呂淑嫻那裏了,想起這些,心裏不由的有幾分歉然。

呂方在這裏默然不語,倒讓為他捶背的呂胡子心中惴惴,以為自己方才所說的話惹得呂方生氣了,正想著如何將話圓回來,手上卻覺得一輕,卻是呂方披衣而起,往門外走去,不由得站在當地呆住了,卻隻見呂方到了門口轉過身來笑道:“胡子叔,你且去裏間拿零散銅錢來,待會我們回去路上賣點鬆子糕餅,淑嫻最是愛吃的。”

呂胡子這才知道呂方聽了他的話,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應了跑回裏間去取錢了。”

兩人換了便裝,也不乘車馬,隻帶了四五個便裝護衛,一路便往呂方府邸行去,呂方所住之處與節度使官邸相隔不過兩個坊裏,行走起來不過半頓飯的功夫。此時天色已經蒙蒙黑了,唐時製度,除非官府有特殊諭令,金吾不禁,否則天黑之後,城市之中便有宵禁,各坊百姓須得回到自家坊裏離去,城中大道上有弓手巡邏,防止有人為非作歹,而呂方治下的杭州卻與眾不同,雖然沒有如同宋代東京一般,將坊牆盡數推到,去掉這個物理隔絕,但是也延長了宵禁的時間,拓寬了道路,並且允許各家店鋪經營的時間更晚。由於江南西道本就是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所在,杭州又是水路交通樞紐,商旅往來絡繹不絕,加上田安之亂後,宣、潤、常、蘇等州的商戶也有很多躲避戰亂,遷徙到了相對安定的杭州,所以戰亂之後很快就恢複了繁榮,呂方行走在道上,看著熙熙攘攘的行人,繁榮的行市,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呂方買了鬆子糕餅,也不要呂胡子來提,拎在手裏,他存心就是為了討妻子歡心,又豈會讓手下代勞。一行人進得府來,呂方存心要給呂淑嫻一個驚喜,也不讓親兵侍衛唱名通報,便快步往呂淑嫻所居住的院落行去。離得還有兩重院落,便遠遠聽到悠揚的樂曲聲,呂方不由得一愣,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妻子的,平日裏以武家兒女自許,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過時尋常的布帛,也無有紋繡,發髻上也不過是一枚荊釵,結餘下來的財物都分與族中孤寡老弱,平日裏便是宴請軍中將佐,上菜最好也不過尋常魚肉,酒不過三巡,先前錢繆留下來的舞姬,也都分給有功將士為妻了,今日這般大張旗鼓,卻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想到這裏,呂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守衛呂淑嫻宅院的都是呂家族人,還有五六丈外便認出了呂方的身影,正要轉身往院內通報,卻看到呂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趕緊站住了。待到呂方上得堂來,卻隻見堂上燈火通明,用的居然都是尚好的牛油大燭,放置在精美的銀製燈台上,將寬敞的明堂照的須臾皆見。堂中坐著一名青衣男子,膝蓋上放在一副古琴,看到自己無人通報便闖了進來,雙手一按,琴聲便停住了,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

“夫君(呂郎),你回來了。”短暫的沉默後,兩個聲音從堂中主位傳了過來,卻是呂淑嫻和沈麗娘兩人一起站了起來,臉上滿是詫異的神色,沈麗娘臉上還有三分受驚的模樣,分外惹人憐愛。

那青衣男子聽到呂淑嫻和沈麗娘二人對呂方如此稱呼,依然明白了呂方的身份,趕緊將膝蓋上的古琴放到一旁,斂衽拜倒道:“在下溫州沈玉田,拜見呂相公。”

呂方眉頭一皺,沒由來的生出一股厭惡之意來,但此時也不好發作起來,將手中的包好的鬆子糕點遞到呂淑嫻那邊,低聲說:“你喜歡吃的鬆子糕。”才轉過身來對那青衣男子冷然道:“罷了,在這內堂之中也不必多禮,你且起來吧。”

這時,一旁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粗豪聲音:“任之,你這包中卻是何物。”

呂方聽得聲音耳熟,轉過頭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大聲笑道:“原來是淮上的故人,王兄弟何時來的,為何也不事先派人傳個口信,讓小弟好生接待一番。”

原來說話的乃是當年在淮上七家莊的王俞,當年便是此人與呂方一同打劫商隊,呂方現在這好大一片基業,說來全是由那樁事而起的。隻見他身著一件灰色布袍,臉上胡子拉碴,麵容消瘦,說不出的一股落拓潦倒模樣。

呂淑嫻聽到王俞的問話,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頭看了呂方一眼,才笑道:“王家兄弟莫笑,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事,不過是些鬆子糕餅,也就是些妾身喜歡吃的零嘴罷了。”可語氣中卻滿是說不出的歡喜。

王俞聽了呂淑嫻所說不由得一愣,又看到呂淑嫻從那荷葉包中取出一塊糕餅來放入口中,又將剩下的小心包好,珍重其事的放入懷中。臉上不由得露出訝然之色,過了半響方才歎道:“你呂任之現在是一方節度,麾下數萬之眾,居然還親自為妻子買愛吃的糕餅,呂家妹子當年果然是慧眼識人,也不枉她那般待你。”

“我家相公做事情老是不知輕重,讓王家兄弟見笑了。”呂淑嫻趕緊謙謝道,可說話間,嘴角間卻滿是掩飾不住的笑容。

“弟妹不用多言了。”王俞擺了擺手,道:“那年我與呂兄弟一同打劫商隊,後來投到吳王麾下,使計奪了濠州城。那時你我二人還有那王校尉年齡相仿,官位也差不多,可不過數年功夫,王校尉成了階下之囚,我在淮上也快呆不下去了,隻有你,卻成了可與吳王分庭抗禮的人物,回想起來,叫人怎生感慨呀。”

呂方聽到這裏,不由得吃了一驚,王啟年兵敗被俘的消息,他倒是聽說過,可王俞怎麽在淮上落得這般光景,卻是全然不知,畢竟自己妻族根本還是在淮上,軍中將士也有許多出身淮上,不由得他不關心,趕緊急聲催促。那王俞慨歎了許久方才慢慢道來,原來他本來在原任奉國節度使朱延壽的麾下混到倒也春風得意,可後來楊行密假裝眼瞎,誘殺了朱延壽滿門,並讓徐溫趕製壽州處理其餘事宜,這徐溫到了壽州,自然要將朱延壽的參與謀反的黨羽盡數拿下。像王俞這等地方實力派,在多是合肥廬州人的淮南軍中本就是少數派,又是朱延壽的心腹,結果自然髒水盡數往他身上潑了下去,不過六七日便被徐溫定了個脅從之罪,派兵抓捕,幸喜他在本地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風聲來得快,想來徐溫也不至於為了抓他一人將本地勢力連根拔起,便將自己家人打發到親信部屬那邊,自己便孤身往南邊這邊逃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