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120絕境

高奉天剛到門口,屋內的數人便站了起來,一起向高奉天躬身行禮。

“列位起來吧!”高奉天泰然受了眾人禮數,當先坐下,溫和的聲音裏帶著幾分矜持,他心知這些地方豪強多半是些唯力是從,首鼠兩端之輩,自己眼下實力虛弱之極,若是表現的過於急切,反而說不定會被他們輕視,還不如讓這些土包子見識一下上官威儀。

那幾人站起身來,高奉天目光掃過,隻見他們身材雖然並不高大,但個個筋骨強健,手掌粗壯有力,臉上須發淩亂,神情粗魯,和山間的野人一般,身上的衣衫也都是葛麻所製,並無什麽區別,根本無法分辨哪個是周家的嫡子。高奉天轉頭對身後的胡利使了個眼色,胡利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問道:“不知哪位是周公子?”

“正是在下周虎彪。”一條漢子甕聲甕氣的走出列來,斂衽又對高奉天唱了個肥喏,便站起身來,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高奉天。高奉天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隻見其滿臉虯髯,體型粗壯,身上隻披了件夾衫,可在這寒冬臘月,卻行若無事一般,看他神情形貌,倒好似三十許人一般,便隨口道:“汝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當好生為朝廷效力,方不負平生的意氣。”

那周虎彪聽了此言,不由得一愣,本來粗魯的麵容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應答道:“草民自當全心全意為呂相公、高判官效命,討滅趙賊。隻是在下今年還隻有十六而已。”

“十六?”高奉天不由得一愣,不自覺的向身旁的胡利投以質詢的目光,卻看到胡利也是一副茫然的神色,才知道這老狐狸也是稀裏糊塗,便聽到那周虎彪的聲音:“在下生的老象些,胡須比常人生的多些,上官認錯了也是難怪。”

經周虎彪這番提醒,高奉天又仔細打量一番,這才發現此人雖然臉上須發茂盛,可是臉容卻是年輕的而很,隻不過虯髯燕頷,皮膚又比較黝黑,竟然一時間沒看出來,可十六歲就生得這般濃密的胡須,也太誇張了吧!

“汝是多大年紀開始長胡須的?”高奉天還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心,開口問道。

“草民聽父親說,某生下時容貌便頗為醜陋,身上遍生黑毛,七八歲時臉上胡須便與常人無異。”那周虎彪臉上怒色一閃而過,顯然他對自己形貌的這個特殊之處頗為忌諱。

高奉天何等精明,已經看出了周虎彪的想法,卻裝作不知,拊掌笑道:“某少時聽市井間傳聞的《風塵三俠》,其中所言的虯髯客也與周君一般無異,還以為那不過是小說家言,故作奇語愚弄村夫愚婦罷了,卻沒想到造化之奇,又豈是某能夠盡曉的。”

那周虎彪卻未曾聽過這唐傳奇中的名篇,臉上全是茫然之色,高奉天見狀,便將紅拂女於風塵中先識得未曾發跡的李衛公,後又在旅店中與虯髯客相識,三人意氣相投,結拜為兄妹,後虯髯客見本朝太宗,意沮而將財貨盡數贈與李靖,自己孤身一人,飄然出海,十年而為扶餘國主之事一一說與眾人聽。這風塵三俠的故事本就瑰麗動人,虯髯客的氣度更是豪邁卓異,高奉天更是口舌便給,一席話下來足足有一刻時間,可屋內諸人卻毫無厭倦之態,那周虎彪聽到自己被與故事中虯髯客那等大英雄大豪傑相比擬,先前那點怒氣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臉上滿是仰慕遐想之色,過了許久才談到:“那虯髯客果然是大英雄大豪傑,棄千金如弊屢,隻手在海外打下一番基業,便是衛公那等人物也未必能與其比肩,為這風塵三俠之首倒也是名副其實。”

“不錯,可見這容貌乃是上天給的,上天的心意又豈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妄加猜度的,周君雖然容貌奇異,可又豈知道不是上天讓你做下一番大事業的。”

周虎彪聽到高奉天這番話,身形不由得一顫,抬起頭看著高奉天,目光中滿是感激之色。他生下來的便形容奇異,父親差點把他當做妖異投生,一刀殺了,多虧母親保護,才活了下來,後來一直不為父親所喜,雖然因為母係那一族實力強大,父親不得已將他立為嫡子,可平時待之極為冷淡,家中奴仆也以妖異待之,他也因此變得性格陰沉倔強,年紀輕輕便拿著刀槍四處劫掠廝殺,練得一身橫練筋骨,自從年前他母親去世之後,他這個嫡子之位更是岌岌可危,父親一直都在找機會廢去他的嫡子之位,由討其歡心的幼弟取而代之,這番將這個嫡子送到高奉天這裏為人質,也未始沒有去除一個麻煩的想法,周虎彪心裏明白,心情自然不會好到那裏去,這番聽到高奉天這番開解的話語,其心情可想而知。

高奉天見自己這番話已經起到了效果,便有笑著安慰褒獎了眾人幾句,吩咐安排好了他們的飲食,方才轉身離去。

趙引弓站在坑旁,一陣陣惡臭飄了過來,讓人聞之欲嘔。數十名兵卒正有氣無力的往坑裏填土,坑裏層層疊疊的堆滿了屍首,那惡臭便是從那裏來的,不遠處幾群野狗正盯著這邊,不是傳來一聲聲低吠,好似是對這邊掩埋它們的食物而表示不滿,自從台州這一帶戰亂頻繁後,這些野狗吃慣了屍體,早就把人肉當成了它們的食物,一雙雙眼睛都是紅色的,好似鬼魅一般,此時尚是白日,可它們也不怕人,隻是在一旁蹲守著,隻待那些兵卒們退去,便過來刨開深坑,來啃食這些屍首。

“將軍,屍首掩埋完了,我們回去吧。”一名校尉走到趙引弓身邊,低聲稟告道。趙引弓看了看那深坑,屍體上麵不過覆蓋了薄薄一層土,隻怕他們一走,那些野狗三下兩下便能將屍體挖出來,可看看手下兵卒那副麵黃肌瘦的模樣,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了,心中滿是煩躁。原來信使離去後,趙引弓為了節約軍糧,便改一日兩餐為一日一餐,於是軍士們在附近的湖泊河流中撲捉魚蚌之類的補充,這些生冷之物,本就不能多食,一來二去竟然感染了痢疾,軍中傳染,不過數日功夫,便倒下了近千人,死去的也有三四百人,趙引弓隻得將疫病士卒分離出來,防止傳染,並且禁止士卒再去吃魚蚌之類的東西,這些屍體便是剛剛死去的。眾人才離開墓地不遠,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陣激烈的野狗撕咬聲,心知那是野狗刨出屍首後爭奪撕咬的聲音,眾人心中不由得一涼。

“你帶二十人回去,將那些野狗趕走,那些屍體全部用火葬。”趙引弓停下腳步,沉聲道。

那校尉卻麵有難色,道:“將軍,數百具屍首如要全部焚化,所需的木柴可不是小數呀,眼下軍士疲敝,哪裏能再驅策他們去砍伐木柴。“

“那便拿出些小船拆了燒掉便是,反正趙權來了,便不缺船了。”趙引弓沉吟了片刻,答道。那校尉趕緊躬身領命而去,卻沒有看到趙引弓在說到趙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容。

趙引弓回到帳中,手下將吏紛紛進帳稟告,無非是軍糧缺乏、士卒疲病的叫苦聲,派出去征發糧食的小隊帶回的消息也很不樂觀,這台州戰亂多年,普通老百姓早就逃散殆盡,要麽死了,要麽也已經依附了當地的豪強,在這寒冬臘月,早就躲藏在險要處的塢堡中,麵對這些征糧小隊要麽拒絕給糧,要麽也就大聲叫苦,拿個十餘石糧食來糊弄一下,可這十幾石糧食也就剛剛夠征糧小隊的口糧,那些征糧隊中的士卒已經多日隻吃一頓了,早就腹饑難耐,也不管軍官的嗬斥,自顧爭奪起來,倒讓在壁壘上的土兵們看的一場好鬧劇。

趙引弓坐在當中,一個個壞消息便像一群馬蜂一般在他耳邊喧鬧,不住的往他腦中鑽去。他表麵好似泥雕木塑一般,可心中卻煩悶之極,自己這幾年來,無論怎麽行事,卻好似著了魔一般,最後總是一場空,難道自己命裏就隻有一州刺史的命嗎?自己怎麽掙紮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他抬起頭看著四周將吏們,嘴裏吐出的都隻有一個字“糧!糧!”

“閉嘴!閉嘴!你們就知道說糧食糧食,我又不是神仙,能變出糧食來?你們把我殺了,拿肉去給兵士們吃吧!”趙引弓突然跳了起來,嘶聲喊道。帳中一下子靜寂了,將吏們看著趙引弓,隻見其雙目通紅,目光散亂,竟然好似瘋了一般。眾人便紛紛躬身拜了拜,出帳而去,不一會兒,帳中便隻剩下趙引弓一人,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情頹喪,便好似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趙引弓也感覺不到饑渴,突然外間有人稟告道:“將軍,回明州的人回來了。”

趙引弓跳了起來,好似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嘶聲道:“快傳,快傳他進來。”渾然沒有發覺自己的嗓音已經啞了。

昨天晚上單位突然有電話,有緊急勤務要處理,加班到十二點才回來,韋伯在這裏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