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這話便差了。”施樹德笑道:“淮南兵甲犀利,士民殷富,剛剛攻取武昌,乃南方第一大鎮,兼且與兩浙據上遊之勢,那呂相公有什麽本事我不知道,可若說憑兩浙之地,能並吞淮南,我是不信的。”
“我豈不知淮南士卒精銳,府庫充盈,可若主非其人,縱有百萬之眾,又有何益。”李銳冷笑道。
“主非其人?”施樹德不由得愣了一下,他雖然未曾見過楊行密本人,可是能在這亂世中自保其身,乃至割據一方的,人品暫且不論,各種能力都是在水準之上的,楊行密更是其中翹楚,李銳雖然由於其舊主為楊行密所殺,言語中對其頗有敵視的意思,但應該還不至於否認楊行密的政治和軍事能力,可他還這般說,莫非所指的並非楊行密。想到這裏,施樹德再聯想起早上突然碼頭封鎖的事情,心下已經有了計較,便笑著試探道:“吳王莫非不在了?”
施樹德的話音雖然不大,可正好觸動了李銳心中最深的秘密。便好似平地打了一個響雷一般,不由得霍的一下跳了起來,手已經按在懷中短刀柄上,怒目而視:“你到底是何人,跟蹤李某有何勾當?”
施樹德見李銳這般模樣,知道自己已經猜中了,笑道:“我姓施名樹德,方才已經告知壯士了,若說跟蹤,分明方才是某家先雇船渡江,壯士後至要求同船的,這長江沿岸,隱秘港汊不計其數,我又如何能預先知道壯士要到哪裏,先在那裏等候呢?”
李銳聽到對方分辨的頗為有理,自己方才找渡船時隨性所致,若是跟蹤自己的人,決計無法事先趕在自己前麵,雇好船等自己。想到這裏,臉色微和,可在懷中按著短刀刀柄的右手還是沒有抽出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施樹德,問道:“那你又如何說吳王不在了呢?”
施樹德笑道:“吳王乃當世英豪,可壯士卻說淮南主非其人,將來定為呂相公所並,再加上早上廣陵城中那般異像,所以才這般推斷的。”
李銳聽完對方的分析,才發現果然是自己無意中泄露出來的,不由得猶疑起來,眼前這人固然不是跟蹤自己的奸細,可又已經知道這麽多內情,不如便在這裏殺了,也省得將來惹來禍患。
施樹德見對方臉上神色變幻,雙目不時閃過凶光,心知自己生死便在這一線之間,趕緊起身笑道:“李壯士,若吳王當真不在了,這消息也瞞不了多久,少不過四五天,多不過半個月,便會流傳出來,其實我也是要去杭州,你我不如做個同伴,一路趕往杭州。”
“這人所說的不錯,便是殺了他,這消息也隱瞞不住,不如同行便是,路上也多個說話的,省得悶的慌。”李銳聽施樹德說的有理,臉上的殺機逐漸褪去,拱手道:“並非某家多疑,隻是這亂世中人心險惡,不得不小心自保而已,既然如此,你我便快些上路吧。”
於是二人便起身趕路,隻是此時兩人之間多了幾分提防之心,話語間也不再如同開始一般。原來這李銳本是安仁義部下騎將(本書開始時就有提到),安仁義被圍在潤州城中時,他亦在其列。後來楊行密遣子楊渥持親筆書信而來,勸降安仁義,言隻要放出俘虜,棄甲歸降,便既往不咎,授以淮南節度副使之職,隻是不得外出領兵而已。安仁義接到書信後,不願歸降,但見軍心已散,便將王啟年放出,自領剩下的心腹退守高樓,結果為王茂章以地道攻入生擒,全家死於廣陵。李銳本欲隨之同死,但是安仁義卻宛然拒絕,並以身後事相托。於是李銳便隨降兵一同退出潤州,安仁義死後,他趕往廣陵收拾屍骸,焚化後準備替舊主尋一佳地安葬,可在廣陵時卻突然發現王府突然出兵包圍判官周隱住處,並隔絕內外。李銳在淮南軍中多年,深知周隱乃楊行密十分信任的重臣,楊行密病重後以軍政相托付,而且淮南軍中老臣許多人都反對讓楊渥繼承淮南節度使的位置,如今突然如此,定然是王府中有了突變,隻怕是楊行密時日不多了,於是李銳便連夜出城,趕往杭州,想要以這個消息告知呂方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
兩人行了數日,已經過了丹陽、金壇,路上雖然有些巡兵關卡,可李銳在這潤州地界呆了十餘年,大小道路十分熟悉,隻尋那隱秘小路,很快便到了常州地界,眼看過了宜興,便是湖州,到了呂方所轄之處。眼看著路途一天天的縮短,施樹德老實得很,李銳的戒備心也漸漸息了下來,可隨著越來越接近雙方邊境地區,人煙也稀疏了許多,便是偶爾遇到一兩個村莊,也是地勢險要,深溝高牆,仿佛小城一般,顯然田、安之亂後,常、潤、宣這三個淮南統轄的州府與呂方所統領的關係便越來越緊張,於是便將零散的村莊居民要麽集中,要麽遷往相距邊境更遠的居民點,使得鎮海軍無法出兵劫掠。
可這般處置苦了施、李二人,兩人身上的幹糧此時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可沿途的幾個村寨都有土兵駐守,兩人怕露了行跡,雖然身上都有錢帛,也無法購買,此時又是冬季,野地裏無有莊稼野菜,隻得在水塘裏弄得河蚌、魚蝦充饑,待到了湖州地界時,兩人都已經臉色枯黃,衣衫襤褸,好似逃荒的饑民一般,幸好施樹德這幾年來隨著昭宗東奔西走,後來又從洛陽一路逃到廣陵,經曆了不少苦楚,否則隻怕便熬不住了。
施李兩人正沿著一條小河行走,據李銳所說,隻要沿著這河逆流而上,再走上兩裏路便有一處小橋,過了橋再走上半個多時辰,便到了湖州地界,他們便可以找個村落留宿進食,好生歇息一下。可李銳越走越是臉色猶疑,到了最後幹脆停了下來,四處查看周邊地形,好似走錯了路一般。
施樹德自然也是兩眼一抹黑,過了江後便跟著李銳蒙頭亂撞,一開始倒還沒有發覺,到了最後才發覺不對,便小心試探道:“李兄弟,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李銳抓了抓頭皮,疑惑的答道:“不對呀,按說走了這麽遠,早就該到了橋那兒了,怎的沒有一點蹤跡?”
“莫不是橋損毀了?”一路行來,李銳對於地形十分熟悉,好幾次走的小路隻有一兩人並行寬,可他卻好似行走在自己後院一般,所以施樹德也相信對方並非記錯了。
“不可能,我記得那橋周邊地勢,一路來也有仔細查看,並沒有看到,而且這河水量也多了許多,此時正是冬季,水量正是最少的時候,莫不是某家記錯了。”說到這裏,李銳臉上的疑惑之色越發重了。
聽到李銳這般說,施樹德也疑惑了起來,江南之地湖泊小河眾多,不像北地那般少,莫不是李銳當真記錯了,眼前這河雖然不甚寬闊,可也有五六丈寬,水流也甚急,在這寒冬臘月,赤足涉水渡河可不是什麽好滋味,更不要說若是走錯了道路,耽誤了時間是小事,若是一頭撞到常州兵手裏去,丟了性命可就冤枉了。
兩人正在河邊猶疑間,小河上遊漂來一條小船,船尾蹲著一個漁翁,船尾的兩根竹竿上各站著七八隻魚鷹。李銳眼尖,趕緊高聲喊道:“那位老丈,這裏可是陳溪?”
那漁翁正蹲在船尾,注意的看著水下,看看有無魚群,可以讓魚鷹撲捉,猛然聽到有人問路,站起身來,答道:“不錯,這裏正是陳溪?”
聽到那漁翁的回答,確認自己沒有走錯路,李銳這才鬆了口氣,便接著問道:“那這裏過去是否有座木橋,對麵是否還有一片林子?”
“不錯,的確這裏過去有橋,也有林子,隻是州中刺史修圩田,把橋拆了,林子也都砍了,二位若要渡河,再往上邊走三四裏路,便可渡河了。”
施、李二人聽了,趕緊向那漁人道謝,加緊沿著河邊行去,可兩人越走,越是驚訝,原來地形變化極大,那些昔日是半為沼澤,半為湖泊的濕地,如今已經被高聳的土堤包圍,一條條溝渠將淤水排泄出來,流入那陳溪之中,在那土堤後麵,依稀可以看到房屋村莊,還有新近種植的桑棗樹木,顯然這一切都是人工建築而成,光兩人目光所及,這土堤就不下十餘裏,所包圍排幹的田地便不下數千畝,其規模當真是讓人歎為觀止,進行了這麽大規模的土木工程建設,也無怪乎李銳方才不敢確認自己所在何處。
施樹德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李兄弟,這圩田經營了多久了?”
李銳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隻是此地三年前某家還最後來過一次,那時這裏還是一片荒蕪,到處都是沼澤和湖泊,我知道裏麵有一條小路,才從這邊走的。”
“也就是說,這一切是最多三年內完成的。”此時的施樹德臉上滿是驚歎之色,過了一會,他回頭對李銳道:“現在我相信你方才所言了,不要說吳王不在了,便是吳王還在,也敵不過呂相公,隻怕這南方之地,無人可與之匹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