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兵們正說話間,官道上的鎮海軍行列出現了變化。空中飄蕩的大纛,開道的護衛軍士身上的精良盔甲和儀刀,都說明正在官道上通過的應該是鎮海軍的高級將領。很快,降兵們就看到看守他們的鎮海軍士卒對官道上的騎隊齊聲歡呼,原來官道上正在通過的就是敵軍的最高統帥,鎮海軍節度使,吳越王呂方。
許多降兵的口中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嘖嘖聲,這在當時通常是用於表示說話人讚歎的意思,從他們臉上的豔羨表情來看,此時早已將兵敗被俘的憤懣拋到腦後去了。
“如非王公之力,某家如何能得此大勝!”雖然已經有兩天未曾好好休息了,可呂方還是背脊挺直,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勝利對於他來說也許就是最好的興奮劑。
“大王天命所鍾,自然有機會出現,王某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王茂章隻比呂方落下一個馬頭的距離,他此時的心情複雜的很,道路兩旁的那些降兵在不久之前還是自己的部屬,被攻破的廣德的防禦更是自己苦心經營而來的,可是這一切又是因為自己親手將其毀滅,還有身在陶雅軍中的嫡子王啟年如今是否安好,心中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臉上的神情也就恍惚了起來。
呂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看到王茂章臉上表現,立刻猜出了對方的內心大概的想法,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王公,某家與你說句心裏話,當年我投入淮南時,也沒有多大的野心,隻求能護得家小族人安康,做個富家翁便罷了。隻是後來一樁樁事情逼上門來,就由不得你了,這年頭你不去殺人,人家就來殺你。與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吧!”
王茂章立刻聽出了呂方話語中的安慰排解之意,不由得點了點頭,心中的鬱悶也少了幾分,強笑道:“王某方才想起家小失態了,讓大王見笑了。”
“王公言重了!”呂方肅容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啟年與我也是舊交,王公若有什麽為難的地方,大可直言,隻要某家能做得到的一定盡力。”
看到呂方這般大度,王茂章不由得微一錯愕,畢竟現在雙方正在激戰,王茂章作為降將,最忌諱的就是和淮南軍那邊勾勾搭搭牽扯不清,呂方卻這般表示,氣度可就非比尋常了。饒是王茂章性格沉穩,臉上也禁不住動容:“大王如此氣度,與當年楊王差相仿佛!”他將呂方與過世的舊主楊行密的氣度相比,可謂是極高的評價了。
“王公過獎了。”呂方搖頭笑道:“我與淮南這一戰,從現在來看,雖然我方占了先手,但也還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打過長江去,吞下整個淮南。既然如此,就應該選擇一個有利的時機來議和。反正都要議和,能夠把啟年兄換回來,讓王公一家團聚,多付出點代價而已,這又有何妨呢?”
聽完呂方的話,王茂章望向呂方的目光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由先前的感謝變為了驚訝,欽佩甚至還有一點恐懼,呂方卻很坦然的承受著王茂章的凝視,過了半響,王茂章突然搖了搖頭,仿佛要將某種東西從腦海中趕走似的。“呂相公!”王茂章這次沒有用“大王”來稱呼呂方:“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好像!”說到這裏,王茂章猶豫了起來,仿佛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一般。
“好像什麽?”呂方露出了好奇的笑容,他也想不到王茂章這個鐵打一般的粗魯漢子,此時怎麽突然心思細膩起來。
“異類!”王茂章脫口而出,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話語失禮,趕緊解釋道:“也不對,就是和我們有些不一樣的意思!呂相公你也太冷靜了,獲得如此大勝,不想著直搗敵軍心腹,卻想著如何議和,真是少見的很。”
呂方笑了笑答道:“勝又如何,敗又如何。本來攻戰就隻是一種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勝負本身並不是我的目的。廣德一役我能取勝並非我軍強過了淮南軍,而是因為淮南一方主弱臣強,將帥不合,上下離心,才出了這麽大的紕漏。但是淮南軍其根本之地在江淮之間,主力也完好無損,在更換了主帥之後,將帥不和的弱點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彌補。以鎮海軍現有的實力,不要說渡江進攻廣陵,就是吃下宣、潤、常三州都力有不逮。既然如此,與其白白的消耗民力,冒險進行勝負未定的戰爭,不如在得到一定的利益後,見好就收,達成對己方有利的和議。”
“那若是楊渥拒絕和議呢?”
“不會,他一定會接受的!”呂方臉上滿是自信之色:“淮南軍中多有智士,也會看出這次淮南軍的戰敗是因為內部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打下去,固然對我不利,但對楊渥會更加不利,他們一定會勸說楊渥暫且議和休兵,完成內部的整合之後,再來求戰,隻要我的條件不太過分,和議就會達成。”
“你就那麽看重和議?難道你不害怕楊渥整合好了淮南的內部,再回過頭來消滅了你?以雙方的民力看,淮南一方遠勝鎮海軍的。”
“哈哈!”呂方不屑的笑了兩聲,回過頭來,盯著王茂章的雙眼肅容問道:“你以為楊渥他有能力整合淮南內部嗎?如果楊行密死後,他不一開始就對外用兵,培養人才,等待機會,積蓄威望,逐漸從各州中抽調精銳軍士入衛廣陵,相信花上五到十年功夫,也不是不可能整合淮南。可是在這次的事情發生了之後,淮南內部脆弱的平衡已經被打破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聽到呂方神棍般的預言,王茂章並沒有立即回答,隻是低頭思忖,呂方也沒有說話,隻是饒有興趣的看著道旁的景致,過了半響,王茂章低聲問道:“那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
呂方哈哈一笑道:“下一步嘛,爭取拿下常州,就和淮南議和!”
“那宣州這邊呢?”王茂章問道,鎮海軍的前鋒已經到了宣州城下,現在宣州城中人心搖動,如果鎮海軍趁勢猛攻,有很大的可能拿下這個要地,能夠奪取宣州這樣的要地,就可以對於廣陵占據上遊之勢,鎮海軍的強大水師也可以進入長江,他可不信以呂方的眼光,會連這點都看不到。
“宣州這邊就不必了,分兵進攻寧國那邊就行了,爭取能截斷入侵徽州的陶雅軍的歸路。”呂方看了看王茂章的不解的表情,笑著解釋道:“像宣州這樣的要地,淮南軍肯定會全力來爭的,我隻要能夠據有廣德,掩護杭州就可以了。再說如果有大兵在外,淮南的那些大小軍頭們又怎麽會放心的內鬥呢?”
王茂章點了點頭,他現在明白呂方的想法了,廣德是進攻杭州的重要跳板,如果呂方占領此地,還可以解釋為一種積極的防禦,對於腹心之地在江北的淮南軍來說,並沒有什麽實在的威脅。但是宣州就不同了,當塗、蕪湖、吉陽磯等長江上的要衝渡口都在宣州境內,一旦這些地方落在呂方手中,他不但可以隨時威脅江北諸州,還可以順江而下直接威脅廣陵,這是楊渥絕對不會答應的。更重要的是,如果鎮海軍奪去了此地,所造成的威脅不但是對於楊渥本人的,更是對於淮南軍內部的各個勢力的,麵對這樣的威脅,就算他們對楊渥再怎麽不滿,也一定會先隱忍下來,打退了這個外部威脅以後的事情。這樣一來,呂方豈不是幫助楊渥整合內部了,這樣的蠢事他是絕對不會幹的。就在廣陵對岸的潤州也是同樣這個道理。現在王茂章終於明白了呂方先前說的“攻占隻是達到目的的手段”這句話的意思了,鎮海軍的所有軍事行動都是服從一個最高的目的的,那麽呂方的那個目的是什麽呢?想到這裏,王茂章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此時呂方所在的騎隊已經到了廣德城外,在城外的空地上,垂頭喪氣的淮南降兵正在鎮海軍士卒的指揮下修補著破損的城牆,城內不時飄來一陣陣被燒焦物體的味道——這是好幾個被燒掉的淮南軍倉庫的後果。
“下令各軍在城外紮營!”呂方對身旁的一名押衙下了命令,在城牆受到了很大破損的情況下,與其呆在城中,還不如在外麵建立穩固的營盤更好。王茂章看著隨著呂方的指揮,一條條命令開始如流水一般傳送出去,鎮海軍士卒開始驅使著降兵挖掘壕溝,修築營盤。這一切在王茂章這個老行伍的眼裏,顯現出一種富有韻律的美來,如果不是自己的嫡子還生死未卜,他的心情幾乎可以算得上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