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佛兒在那小寨子中轉了半圈,回到寨外,隨從的親衛紛紛上馬,準備返回,畢竟這橫林鎮就是鎮海軍的最前鋒所在,再往前麵就是雙方的中間地帶了,可王佛兒上馬之後,卻沒有立即出發,而是向西麵凝視了良久,一時間場中靜寂異常,隻有不時出現馬兒的輕嘶聲。
“那邊,那邊,還有那邊,是不是有陂塘”王佛兒突然指著幾個方向問道。
一旁的護衛竭力睜大眼睛望去,隻能看到主帥手指的方向隱隱約約蘆葦飄蕩,好像是湖泊水域的模樣,隻得小心稟告道:“小人也不清楚,不如待會遣人前去探察的好!”
“快,你立刻傳我的命令,先遣兵去探察,若有敵兵把守堤壩的,立刻將其驅逐!”王佛兒厲聲下令。
“喏!”那護衛雖然並不知道王佛兒為何下了這個命令,但軍令如山,立刻打馬而去,王佛兒凝視著遠處的地平線,心中暗想道:“這季節雨水頗多,守軍若掘開堤壩,將城外低窪地帶化為泥沼,遲滯大軍前進,那可就麻煩了,希望自己現在行動還不晚。”
武進城內,正忙成一片,民夫和軍士們正忙著將箭矢、礌石、布幔等各種守具搬上城頭,城下也堆滿了木料柴捆,以備城牆破損時填塞之用。李遇站在東門城樓上,看著下方甕城狹長的甬道,隻見內城門已經被用土袋大石塞得嚴嚴實實,城門縫隙處也用鉛水封了,若要進城,或者從西門,或者從城頭縋下。這是他經過再三考慮後的決定,雖然如此一來,守兵就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境地,但是城內守兵不過三千人,相較於鎮海軍的兵力過於懸殊,出擊也未必有很好的效果,他又下令在城牆東北角不容易被人主意的地方開了兩個突門,用柴捆和碎土塞了,以備必要時萬一之用。李遇在城門上下巡視了一圈,覺得已經想到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可大戰臨前,心中還滿是惴惴之意,不由得暗自自嘲,既然已經有了獨守孤城的決心,此時再猶豫後悔,豈不是可笑之極。
李遇下得城來,便有探子送來消息,說鎮海軍前鋒已經拿下橫林鎮,他聞言不由微微一愣,雖然他預料到橫林鎮不可能抵抗多久,可鎮海軍進軍的速度也的確超出了自己的預料,這般算來,堅持二十餘日,等到江北的援兵上來的任務又沉重了幾分。李遇稍一思忖,便下令讓軍士民夫停止工作,好生休息,畢竟橫林鎮相距這邊不過三十裏路,攻城戰隨時可能爆發,這這個時候還把體力消耗在這種事情上,那就是蠢材了。
橫林鎮,僅僅是兩日功夫,這個武進城東麵最近的要津就變了模樣,那個小寨子的麵積已經擴大了數倍倍,壕溝和土壘都得到了修繕,在城寨的四角上還修建了多個突出的角樓。在寨中有千人駐守,他們的任務除了把守這個要地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任務——看護一旁的大牛棚,這裏的河道地勢較高,無論是開啟閘門還是牽引船隻都需要大量的畜力。許多的民夫還在四周忙碌著,橫林鎮相距武進三十裏,作為圍城軍的大營是遠了點,作為存儲轉運物質的後營還是可以的,王佛兒這些年來讀史書頗多,修養日深,曆史上大軍出征,勝利的時候固然勢如破竹,稍遇到挫折就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的情況實在不少,此番呂方將一大半的軍隊交在他手中,王佛兒固然行動迅捷,可另一方麵卻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先留好了後路,唯恐有負重托。
運河上的一條大船上冠蓋雲集,數十名大小將佐將並不狹小的船艙擠得滿滿當當,鎮海軍前營正在這裏舉行軍議,不少人已經掙得麵紅耳赤,顯然意見並不統一。
“淮南軍兵力本來就比我們少,又分兵兩處,這是他們自尋死路,我軍全力猛攻武進城,城破之後,剩下一處自然喪膽,便可不攻自破!”
“將軍此言謬矣,淮南軍這般布置,乃是互為犄角之勢,擊其左則右援之,擊其右則左援之,不如先以部分兵力將武進城圍而不攻,以主力擊破奔牛鎮之守敵,便可徑直進取潤州!兵貴神速呀!”
“你這是弄險,若是主力無法速勝,那武進又留在後方,那豈不是進退不得,腹背受敵了?”
“廢話,打仗哪有不冒險的,像你說的那般在武進城下慢慢啃,且不說在奔牛鎮敵軍的騷擾下是否攻得下,就算攻下了,江北敵軍也到了,又有何用?坐在屋簷下還有被風吹下來的瓦片打破頭的,還不如留在越州整治你那田莊吧!”
“你說什麽?”被對手的話語激怒,主張先攻武進城的將佐猛的站了起來。
鎮海軍成軍的曆史很短,呂方手下這些將佐年齡普遍都不大,自然修養也好不到哪裏去,除了幾個已經做到州郡長官的還注重一下自己身份,言行方麵比較注意以外,其餘那些早就吵得麵紅耳赤,若非顧及到這裏是主帥的駐節所在,隻怕連手都要動起來了。
“咳!”隨著一聲輕響,艙中突然靜了下來,原來是坐在首座的王佛兒輕輕的咳嗽了一聲,他仿佛根本沒有感覺到方才艙中的爭吵,轉頭對一旁的羅仁瓊問道:“羅台州,你以為當如何行事呢?”
“末將以為當直取奔牛塘,鎮海全軍一共有殿前左右二廂,親軍六坊,主公將其中四坊還有湖、蘇二州的州兵都交在了將軍手中,若主公領後軍到時,連潤州都沒進,我等如何有臉去見主公。”羅仁瓊顯然主張跳過武進城,徑直進攻奔牛鎮,畢竟方才爭吵的人有不少都是他的下屬,若無他的首肯,他們又豈敢在這樣的軍議場所裏這般說話。
王佛兒點了點頭,轉頭向右邊的王許問道:“王將軍以為如何呢?”
“主公將大軍交在主帥手中為的是克敵製勝,兵法乃生死之所,豈可這般行僥幸之道,淮南名將雲集,切不可掉以輕心。”
王許與羅仁瓊二人資曆、官階都差相仿佛,他們此時意見相左,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到王佛兒身上來了,顯然此時就是做出決斷的時候了。王佛兒沉吟了片刻,起身走到身後懸掛的輿圖麵前,伸出右手在武進城四周劃了個圓圈,厲聲道:“傳令下去,在武進城外修築夾城。”
奔牛鎮,淮南軍李簡帳中,自從他與李遇在武進城中商定方略後,他便趕到奔牛鎮,修築壁壘,築壩蓄水,以備鎮海軍來攻;同時大出偵騎,探察鎮海軍動向,好決定己方行止。在他看來,最好鎮海軍就是停下腳步圍攻武進城,這武進城雖小,但十分堅固,急促南下,隻要拖夠了二十天,自己肩膀上的擔子就交給別人擔了,可是當李簡得知敵軍正如他希望的一般在武進城外修築長圍,準備圍攻的時候,他的心中並沒有輕鬆下來,反而變得頗為複雜,李遇雖然先前和自己並非至交,可看到對方陷入九死一生的危局之中,心裏還是有幾分兔死狐悲的感覺。
“將軍,廣陵那邊來使者趕到!”一聲通報打斷了李簡的思緒,他提起精神,恢複了平日裏那幅指揮若定的大將模樣,沉聲道:“快傳上來!”
不一會兒,一名信使進得帳來,跪下施禮後,雙手呈上一封書信。早有軍吏轉呈上來,李簡拆開一看,眉頭便皺了起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意。
“以平盧軍節度使朱瑾為東南行營都統,節度江東諸軍,領廣陵大軍來援!”李簡口中輕聲重複著書信中的字句,胸中卻好似有一股子邪火在翻騰,這幾年來雖然淮南內亂不斷,但是爭奪者都是江淮人氏,也就是跟隨楊行密起事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人,正如俗話中說的“肉總是爛在鍋裏麵”。朱瑾雖然豪勇蓋世,但他畢竟是北人,來投時候,淮南大局已定,以楊行密的胸懷,也隻是高官厚祿,待遇優裕,可地盤兵權卻是一概皆無。此番徐溫放著那麽多老將不用,卻將這人提出來節度諸軍,分明是自外與江淮集團,準備借重此人來平衡壓製江淮集團。說實話,也許淮南諸將可以容忍他弑殺楊渥,但是絕對不可能容忍他傷害江淮集團的整體利益,在這個問題上絕對不可能含糊。
看到李簡看罷書信後便在那裏一聲不吭,臉色變化複雜,那軍吏隻得低聲咳嗽了一下,提醒李簡信使還跪在地上。李簡這才醒悟了過來,隨口道:“你也一路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用飯,待會我便寫了回執,一同帶回去吧!”
那信使趕緊謝恩起身,與軍吏一同退下,此時帳中隻剩下李簡一人,隻見他臉色陰沉,在帳中來回踱步,越走越快,突然他大喝一聲,拔出刀來,一刀將幾案一角斬落在地。
武進城,做好準備迎接最猛烈攻擊的守兵,卻驚詫的發現鎮海軍並沒有趁著銳氣立即發起攻擊,反而在城外挖溝築牆,修起長圍來,顯然敵方準備做持久計了。守兵們都有聽聞過呂方最擅長攻城,無論是施計還是硬攻,都有不少成績,尤其是各種器械,更是厲害得很。所以這次李遇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城頭上都修了很多碉堡布幔,防備對方弩炮的厲害,城牆根腳更是準備了十幾口大缸,讓聽力敏銳的盲人在一旁守候,防備敵方穴地攻城。李遇此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多消耗些敵軍的血肉銳氣,為己方多換來幾分勝機。
鎮海軍的行動則讓他十分詫異,畢竟拖延時間對自己更為有利。一開始他還下令守兵嚴加防備,莫要讓對手鑽了空子,可後來隨著時間推移,看到鎮海軍的確是在修築長圍,守兵也逐漸鬆懈下來了,不再躲在壁壘、女牆後窺看,而是大著膽子探頭細看,有幾個嗓門大的還高聲嘲笑正在挖土的敵兵。
一個矮胖漢子跳上城碟,雙手在嘴邊攏出一個喇叭,對城下正在挖土的鎮海軍士卒高聲喊道:“看你挖土的樣子,倒是個好莊家把式,還是回去在田裏使氣力吧,在這裏挖土可沒糧食長得出來,若是丟了性命,家裏的娘們可就便宜別人了!”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夥伴們高聲大笑起來,幾個促挾的還發出尖銳的口哨聲,城頭上笑鬧成一片。
城下修築長圍的鎮海軍士隻能聽到個大概,可就算聽不清楚,看城頭上那些淮南軍士的模樣,也不會是什麽佳言。不少鎮海兵也大聲罵還了過去,有幾個性急的還開弓向城頭射去,隻是兩邊距離甚遠,箭矢離得還有四五丈遠便沒了氣力,落了下去,城頭守兵見狀更是氣盛,先前那個矮胖漢子更是索性解下腰帶,褪下犢角褲,露出胯下那*話兒對著城外小解起來,引得身後一邊笑罵聲,汙言穢語雜成一片。
鎮海軍這邊見狀更是大怒,也高聲怒罵起來,有的性急的更是撿起身旁的土塊石子向對麵投擲,這自然更不及城頭,兩邊叫罵了一番,那矮胖漢子又想了個促挾主意來,他尋了根長索,將城頭上縋了下來,先讓左右噤聲,自己高聲喊道:“這裏有根長索,你們鎮海軍中若當真有好漢子,便從這長索上爬上來,我等便說一句好漢子,否則還是滾回去戳牛屁股當田舍漢去吧,莫要使刀舞杖的,惹人恥笑。”
鎮海軍那邊稍微一靜,便有人答道:“你當我們是傻子嗎?城頭上都是弓弩,亂箭下來便是個神仙來也沒命了!”
那矮胖漢子對左右同伴擠了擠眼睛,低聲道:“反正無聊得很,且看我戲耍一下這幫蠻子!”才高聲應答道:“你們且放心,若有人加一刀一矢在爬索人身上的,我等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生兒則為人奴客,生女則為娼戶!”他聲音洪亮,語音清晰,城上城下近千人都聽得清楚。當時古人還淳樸的很,深信舉頭三尺有神靈,這等毒誓發出來,一般人可無違背之心。
鎮海軍那邊爭論了半響,跳出一個輕健漢子,跑到城下,抬頭高聲道:“你爺爺乃是休寧郝遜,爾等且記住了!”說罷,他便抓起索尾,手腳用力便沿著繩索向城頭爬去。
這郝遜本就是休寧一帶有名的角抵好手,身輕力大,不過呼吸間功夫便離城頭不過丈許距離了,城外的鎮海軍士卒齊聲助威,便好似看社戲一般。突然間郝遜在空中一陣晃動,竟然連著半截斷索跌落下來。,圍觀的鎮海軍士發出一陣驚呼聲。
原來在郝遜眼看就要到城頭時,城頭那矮胖漢子便用刀將繩索割斷了。城下的鎮海軍士卒見敵方使詐,不由得紛紛破口大罵。那矮胖漢子卻不以為意,得意洋洋的站在城上高聲道:“某家方才隻是說不加一刀一箭在登城人的身上,我方才可曾有違誓言,爾等若是不敢再爬了便隻管離去便是,何必多言?”說到這裏,他做了個手勢,城頭上便又放了一段繩索下來。
圍觀的鎮海軍士卒那邊又傳來一陣罵聲,那矮胖漢子卻毫不在意,一旁的同伴也是大聲哄笑,他們本就無聊到了極點,好不容易找個機會耍弄一下敵兵,還不好好抓住機會。可城頭剛笑了兩聲,卻突然靜了下來,那矮胖漢子覺得不對,回頭一看,隻見方才跌在地上的那漢子爬起身來,不但沒受傷,反而走到繩索末端,又重新爬了上來,看動作比先前還輕捷三分。
城頭守兵見狀不由得噤了聲,城下的鎮海兵也屏住了呼吸,不敢出聲驚擾了同伴,原來這郝遜乃是角抵世家,年齡尚幼時便打熬力氣,淬煉筋骨,旁人這一下就算不跌斷手足,也要岔了氣,可他卻好似沒事人一般。那矮胖漢子見狀,不由得慌了神,也來不及等郝遜爬高了跌一個狠的,就伸手去割那繩索。郝遜跌落在地,一個咕隆便爬起身來。
那矮胖漢子讓同伴放下繩索,高聲喊道:“兀那漢子可還敢再爬?”聲音隨大,可卻多了幾分色厲內荏的感覺。
“你敢放一百次,老爺就敢再爬一百次!”郝遜一個箭步抓住繩索,便又爬了上來,動作較之方才又快了三分。那矮胖漢子見狀不由得大急,他暗想隻有跌對方一個狠得方能嚇住對方,卻不先割繩索,準備待郝遜到了最高處再個,卻沒想到郝遜越爬越快,待到要割時卻慌了手腳,兩下沒有割斷繩索,反而被郝遜一把撈住,往城下一躍跌了下來,跌了個頭破血流。
看到郝遜這般豪勇,城上城下頓時喊聲一片,隻是城頭守軍是驚呼,城下的鎮海軍卻是為同伴行為的讚美聲。郝遜爬起身來,走到那矮胖漢子身旁,一把揪了起來,笑問道:“我鎮海軍中可有好漢子?”
那矮胖漢子經這一跌,十成命早去了九成,被郝遜這一問,忙一疊聲答道:“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小的做夢也未曾想到過天下間有這等好漢子!”
郝遜聞言大笑,將其一把摜倒在地,抬頭高聲道:“可還有不服氣的?”城頭守兵也對其的勇氣且敬且佩,啞然無聲,郝遜這才隨手將城下那兩根斷索撿了,回陣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