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暾欲穀心下裏回憶著這些往事,麵色卻絲毫沒有變化。他甚至還可以同時和張易之寒暄,任誰也看不出他現在有些深思不屬。
看見老暾欲穀說廢話,張易之自然也不會客氣的,他也跟著說廢話。他現在有底牌在手,不怕對方不主動開口說正事。
在弋特勒這件事上,張易之很確信自己占了個“理”字,不用率先去提及,也能占據主動。若是主動去提這事,反而會落了下乘。
張易之也不大相信老暾欲穀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按照當初崔玉書的分析,老暾欲穀就是反對和大周結盟最強烈的突厥大臣,完全有可能在背後施展一些手段,來摧毀這個並不牢固的聯盟。
即使,雲特勒對老暾欲穀極為推崇,覺得以他的人品,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張易之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人品是什麽東西?一個皇帝如果以人品來處理國家大事,他肯定會成為一個昏君。一個大臣如果以人品來輔佐君王,他定是一個無用的腐儒。
暾欲穀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為突厥公認的智者,不管他的表麵形象多麽光鮮動人,他在背地裏一定幹過不少不為人知的和他形象不吻合的事情。
再退一步來說,即使這事情恰巧真不是暾欲穀主使的。既然暾欲穀坐鎮黑沙城,為遠征的默啜可汗看家護院,他對於周遭的大事,不可能一無所知。大周使團來臨這樣的事情,絕對在大事之列,他又豈能毫無了解。
兩個人就像是兩個旗鼓相當的太極拳手一樣,你推我擋,有來有回,在那裏寒暄了半天,就是沒一句有用的話。這倒是把他們周圍的人弄得極為難受,替他們兩個著急起來。但這些人的表情,明明落在了兩個主角的眼中,卻沒有讓兩位主角為之稍稍動容。
最後,還是雲特勒強勢上前,插入兩人中間,道:“暾欲穀大伯、張將軍,我看你們還是先回去吧。我看你們聊得這麽投緣,等安頓下來之後,再絮叨也不遲啊!”
暾欲穀淡淡一笑,道:“好啊,好——”和煦的眸光一掃,帶出訝異之色:“咦,雲特勒,怎麽我們這邊的帶隊人,隻有你一個?弋特勒呢?他哪裏去了?”
雲特勒微微一愕,掃了張易之一眼,沒有答話。
張易之暗忖道:“果然是不露痕跡,現在這個時候引出這個話題,時機簡直恰到好處啊,根本沒有半分刻意的感覺。你這個老小子為了讓自己置身事外,還真是費了一些心力哩!”
“哦,弋特勒啊,他在我的隊伍中做客呢!”張易之隨意地笑道。
暾欲穀神色一凝,道:“他怎麽——”
張易之暗暗罵道:“老家夥裝得還挺像那麽回事的。”他不知道的是,暾欲穀還真就是現在才知道這事情的。自從他允了闕特勒來幫他擺平這件事開始,他就一直在思索對策,對於使團那邊的事情,反而沒有時間去了解了。直到現在,關於大周使團所出的事情,他所了解的全部信息,都來自闕特勒。
張易之淡淡地說道:“也沒什麽,弋特勒似乎對於大周與突厥的友好並不樂觀其成,他居然妄圖謀刺我家淮陽王以及下官。我家大王乃是你們突厥未來的女婿,他這樣做,實在是令人齒冷啊!”
言罷,張易之的臉上現出喟然之色。
暾欲穀略略一驚。他現在還真有些不好開口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發展到了什麽樣的地步,不知道弋特勒已經招供出多少事情來。這顯然是極為令人頭疼的。很顯然的,他現在如果貿然為弋特勒說話,不免有同謀的嫌疑,到那時候,事情就不好處置了。
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暾欲穀澀聲說道:“竟有此事!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呢?”
“誤會?”張易之道:“他自己都承認了,還會是誤會嗎?”
雲特勒也跟著說道:“暾欲穀,這件事絕不是誤會,默裏弋他自己已經承認了。”
暾欲穀顯然也沒有想到身為突厥人的雲特勒會在這關鍵時刻站出來證實張易之的話,一時有些無語。但他終究比一般人要鎮定得多。短短一瞬息的愣神過後,他便冷靜了下來:“哦,是這樣嗎?張將軍,如果你信得過我老頭子的話,不如把人交給我,待我細細問一番後,再給你一個滿意的回複,如何?”
張易之臉現猶豫之色,向身邊的幾個人望去。林秀、張家兄弟、高延福等人被他目光掃及,紛紛搖頭。在他們看來,把弋特勒交給了突厥人,以後自然不可能再有什麽交代了。這場鬧劇弄得人一路上累死累活、擔心受怕,最後若是不能讓始作俑者得到報應,實在是太不甘心了。
張易之沉吟了半晌,轉過頭來,向暾欲穀道:“好,既然是暾欲穀賀達幹這樣說,我信得過你,就把人交給你吧。我知道弋特勒和賀達幹份屬師徒,相信賀達幹也不至於包庇你的徒兒吧!”
此言一出,身後訝異之聲四起。有幾個脾氣暴躁一些的,更是直接輕聲地向張易之提出了反對意見。但張易之充耳不聞。
暾欲穀也是極為訝異。他方才那句話,隻是試探而已。他本來以為,眼前這個年輕人一眼看起來,就不是一個特別怕事的人,不會輕易把人交給自己。想不到他不但交人,而且交得如此的爽快,就像往地上丟三兩個銅板一樣。
暾欲穀第一次認真地睃巡起張易之來,他很想看清楚這個年輕俊美的男子倒地在想些什麽,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眼前這個人實在是很善於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他竟然是一無所獲。一般的人被他老暾欲穀凝視,幾乎都會失措,而這個年輕人卻保持住了從容的笑意,仿若未覺。
暾欲穀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個男人雖則虛歲隻有二十一歲,卻已經是見過了太多的陣仗,和很多厲害的人物打過交道。他現在,已經不能被一個眼神嚇倒了。
不一會,在幾十個漢人不甘的歎息聲中,弋特勒在兩位大周士兵的“陪同”下,緩緩地拍馬上前,來到暾欲穀麵前,喊一聲:“老師——”
暾欲穀臉色立變:“哼,你還有臉喊我老師,我暾欲穀可教不出你這樣的徒弟!”
漢人這邊,大家看見暾欲穀“裝模作樣”,不但不喜,反而越加鄙夷。幾個膽大一些的士兵,吹起了口哨,表達自己的不滿。而老暾欲穀臉色極厚,對此聽而不聞。
“既然如此,今日就多謝張將軍了,今晚我會設宴,為張將軍接風洗塵,還望將軍務必給我老頭子這個麵子!”老暾欲穀盯著無數鄙夷的目光,很誠懇地向張易之道。
張易之略略一笑:“暾欲穀賀達幹主動相邀,不勝榮幸,下官一定準時赴宴!”
老暾欲穀滿意地點點頭,向弋特勒道:“默裏弋,這就隨我走吧!”
弋特勒卻沒有動身,反而回過頭來,望向張易之。
張易之笑道:“弋特勒但請跟著你老師去便是。你體內根本沒有中毒。這所謂的毒,隻是我們和你開的一個善意的玩笑而已,還望弋特勒莫要見罪!”
弋特勒差點跌下馬來,迫於中毒,他不得不承認了自己的陰謀。麵對對方以“毒發身亡”為威脅,來逼迫自己供出幕後主使之人,在絕大的心理鬥爭中,他選擇了硬抗。原本,他以為這是自己義氣的表現,沒有想到就被對方當猴耍了。這感覺,真是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