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佑十年五月初六,雨霖郡郡試第二天。拂曉雞鳴之時,貢院中大部分考生還在熟睡,洪毅就醒來了。
此時疲憊盡去,精神大振,離交卷的時間還早,洪毅覺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做點正事來打發時間。想了一想,洪毅決定,還是將昨夜寫就的經義文章,重新讀上幾遍為好(當然是心中默讀,若是敢出聲,必定會被人以作弊論處),一來可以檢查其中是否還有錯漏,二來可以舒緩心緒,為第二場考試奠定好基礎。
快到中午的時候,就看見過來一位穿著七品朝服的年輕考官,帶著兩個書吏,十來位武聖軍士前來收取第一場的試卷。
三名文職官吏自然是空著手,拿東西的粗活就隻能由那些士卒來做了。不過,能晉至先天境界的武聖,都是輕舉百石的大力士,如今每人扛下六十份考卷,身上的分量一石不到,自是不會覺得辛苦。
交了昨日第一場的考卷,發下來的便是,今科郡試第二場的試題,不過,這一次明顯比之前少了許多,隻有六張考卷。
恭送那位考官離開之後,洪毅攤開桌上的試卷,放眼一瞧,果然沒錯,這六道試題,全是釋義之題。所謂釋義之題,起源於本朝開國時,幾位稷下學宮先賢著下的《三典釋義》,而科舉考生,就是要圍繞《荀子》、《天問》、《尚學》及開國先賢留下的這一部《三典釋義》,來進行相對簡單地答題。
第一場“默寫經義”,哪個考生都知道應考範圍,隻要記憶好,書法流暢,懂得分配時間,一般人都能通過。
可是,今天的“釋義之題”,不僅要考驗生員的記憶能力,還需要極強的理解和應變能力。很多你看起來非常簡單的東西,其實裏麵陷阱重重,一個不注意就會答非所問,那麽,接下來整道題就廢了。
比起第一場考試來,今天的試題雖然寫字少了,但是難度卻提高了數倍。可是,對於如今玄冥神力大漲,連帶精神修為也提升了好幾倍的洪毅來說,這些卻不算什麽問題。
而且今天的考試,僅僅隻有六道題,加起來也不過三千字,比起昨日上萬字數,自然要輕鬆不少。這一次,洪毅更加專心致誌,下筆如有神,隻用了區區兩個時辰,就一氣嗬成,填滿了六張試卷。
恰逢此時,那位發卷的考官,來到這一片區域巡視,發現洪毅第二場的六道題,竟然已經全部寫完了,心中很是一驚,暗道,老師看重的考生,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稍稍觀察了洪毅一陣,這位在郡試中職銜最低,而又最年輕的考官,十分滿意地離去了。
五月天,陰雲蔽日,雨絲迷離,行省貢院中的郡試仍在繼續。等第三場的考卷發下來,洪毅立刻揭下牛皮紙袋上的火漆封印,從裏麵抽出了最後一場的試題。
內中紙有三頁,試題卻隻有一道。郡試第三天考的,便是三段策文。
所謂的“三段策文”,就是考生書寫的策文分為“解題”、“破題”、“承題”三段,有點類似於地球明清時代的八股文。試題是從三部荀聖經典中,隨便抽出一段,作為引申,而考生就必須以“前古聖賢”的口吻,引經據典,作出一篇辭藻優美的文章來。文章內容尚可商榷,最重要的是在字裏行間顯露出個人的才氣。
為了取得科舉功名,擺脫一家人罪民的身份,重入士籍,洪毅精心準備了差不多三年的時間。前幾月,為了寫出這篇郡試第三場策文,他還特意去往誠意伯府上,征得那位原是本家阿姨,卻硬要作“姑姑”稱謂的高氏女同意,在伯爵府最隱秘的藏書樓中,研讀了許多幾年間從京師帶過來的“高太師遺作”。
先賢境大儒所做的文章,每一篇都是精妙之極,有了這麽多時文作為借鑒,叫洪毅寫上一篇讓那位主考官,高太師的得意門徒歐陽修,看上眼的文章,當然是不成問題的。
不過,畢竟洪毅年紀尚幼,對於儒家學說的了解和領悟,遠遠不及高太師所觸及到的深度,而對這三部荀聖經典的理解,與先賢境的大儒相比,更是拍馬難及,因此,洪毅自然是按照符合自己年齡段的認識,再加以闡述,頂多最後點上一句“太師名言”,用以提升文章的品調和格局。
這一回,洪毅奮筆直書,寫就更快了,才一個時辰不到,就已經完成了一篇自認為“絕世佳作”的好文章。朝廷規定,日落時分,參加郡試的生員就必須交卷出場,可是現在,離太陽落山還有整整兩個時辰。其實,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還在那裏加緊寫作,像洪毅這般,在一個時辰之內,就做出一篇文章的人,還是非常罕見的。
這時,之前來過的那位年輕考官,再次到這邊巡視,一個隨侍的貢院書吏,指著洪毅門前的號牌,輕輕說道:“李大人,沒想到這甲字三十一號的考生,竟然這麽快就寫完了第三場的試題。我還聽人說,他第一場的試卷,因為字跡上佳,句句無錯,而且卷麵整淨,沒有一絲汙跡,因此破格得了優等,真個了不得,將來定是一榜留名啊!”
大洪王朝科舉製度中,最低一級的郡試,規矩是最少,也沒有多少麻煩的程序。這裏每一位考生的試卷,既不要糊卷蓋名,也不用重新抄錄,因為,郡試考驗的是,每一位生員的儒學基本功底,考官們需要看到他們最真實的一麵。所以,在郡試的過程中,連貢院中的小小書吏,都能聽說到許多真實的內幕消息。
不過,之後的省試和貢試兩級科舉,麵對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嗬嗬,王兄,你要知道,寫字太快的考生,作出的文章不一定好喔。何況,前幾年的郡試,已有不少明證在先,你可不要言之過早了。……,李大人,您說呢?”年輕文官身邊,另一位貢院書吏接話道。
那位李大人,神色淡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說道:“這,可不好說。兩位何必為了一點小事爭執不下,不如我們上前看看此子的文章,一切便可知分曉!”
隻見那李大人三步當做一步走,數息之後,就來到甲字三十一號房間的門前,什麽話也不說,隻與洪毅點了點頭,便從書桌上拿過了那張卷子,略微看了一遍,李大人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會心的微笑。
這篇文章,雖然作者是眼前的少年書生,但是文意老練,深入淺出,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所用的曆史典故,皆可說是羚羊掛角,應用自如,絕不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年輕人,可以寫出來的東西。字裏行間,富有極為濃厚的高氏風格,甚至其中的很多觀點,都是來自師祖那些未曾麵世的時文,想來,此少年定與誠意伯府關係不淺,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從師姑那裏借得師祖的遺著手劄,仔細觀摩之後,寫下了這篇文章。
“嗯,不錯,好文章!時間還早,你需要再改改嗎?”
“多謝大人好意!學生認為,還是不必了,一切按規矩辦吧!”
這時,洪毅搖了搖頭,開口說話了。時辰未到,但卷子到了考官手裏,便算提前交卷了,這是科場的老規矩,他也不能例外。
“那好,你在這裏好生等著,貢院大門一開,自然就放你出去。”
李大人說完,端起卷子,轉身就走。隨行的兩個書吏,麵麵相覷,不發一言,帶上那群武聖軍士也跟了過去。
片刻之後,回到了甲字號考區專門放置科考試卷的廳堂,李大人一邊將剛才收上來的文章交予手下兩人瀏覽,一邊情不自禁地笑著說道:“看來,今年郡試的案首,就出在我們一房了!”
本來,李大人還想多發幾句感慨,順便稱讚一下剛才的考生,不想,正在這時,外麵卻傳來了很多人走動的腳步聲。幾人出來一瞧,原來是歐陽修、南宮煌、魏曦三位大人,領著其他幾位主考官員,突然來到甲字號區域,巡查考生狀況,不過,好像隨行的軍士多了一點,鬧出的氣勢也有點大。
“咦,這是誰人的卷子,怎麽這麽快就交上來了?”見到書吏手上拿著的紙張,歐陽修即刻便反應過來,驚訝一聲,問道。
“啟稟部堂,交卷的士子,姓洪名毅,今年十七歲,乃本科郡試甲字三十一號考生。此人的父祖原為皇親,但是,已在聖佑七年的大逆案中問罪身亡,同時,他也受到了牽連,被大理寺判處流放之刑,隨其母遷來本城,不過,依然保留著童生的身份,因為受到誠意伯府的舉薦,得以參加雨霖郡試。”隨行的某位書吏,頓時應聲回道。
“哼,一個被流放的罪民,竟也能參加本郡的郡試?他真有童生資格?莫不是誠意伯府瞎編的吧?”雨霖郡守南宮煌,神色不悅,如是說道。他雖然出身於水仙鎮護衛五族之一的南宮氏,可是,卻並非魏鴻的嫡係,而是這幾年裏麵,由暫領東霖事務的永寧公主洪聖雅,提拔上來的新人。
“啟稟太守大人,此子於聖佑六年,在洪京城參加童生試,得以順利通過,戶部、禮部行文都已明示,做不得假。今聖佑十年,他已是第三次參與本郡的郡試,童生的身份,絕對沒有問題。”來自都督府的某位書吏,拿出一本考生花名冊,抑揚頓挫地回答道。
如此一來,南宮煌不便反駁,粗略看過洪毅的文章,順手把它交給了身邊的另一位副主考官,雨霖郡郡丞魏曦。
魏曦此人,年過六十,乃是一名先天末境的武聖,同時,他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魏鴻的族侄,屬於大都督麾下文官係統裏麵親信中的親信。看完手中試卷,魏曦讚許地說道:“這名考生的文章,可謂是寓意深遠,氣勢恢宏,筆力深厚,頗有大儒之風,乃是本官十年來看到的第一佳作。今年郡試榜首,非此子莫屬啊!”
雖然魏曦官位不高,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他代表著大都督的意誌,所以,從他口中說出的評語,分量自是極重的。
文章傳到歐陽修手中,他細細地讀了好幾遍,忽然露出一臉孺慕之情,似乎沉浸在了昔日的美好回憶當中,沉默良久之後,方才冷著臉說道:“這篇文章乍看起來,像是一篇好文章,但是,了無新意,用詞陳舊,不似少年之風,頗有些矯揉造作。嗯,不過,總體說來,此子的確有郡士之才,就列入末榜首位吧。”
場中諸人,俱是心思老練的政客,隻一會,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歐陽修此言一出,列位考官皆無異議,如此就成了定局。
要知道,大都督的正妻,就是當今聖上的親妹妹,南荒之內,凡是牽扯到當今聖上和朝廷的事情,幾乎都在那位公主的關注之下,可是,除了大都督一人,任誰也得罪不起這尊女菩薩。這樣一來,就隻能稍稍委屈一下,那位名叫洪毅的考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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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