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看著江水。
江麵平靜而美,還籠著一層淡淡的薄霧,江麵上有漁船和商船在行走,平和靜謐。
賀子敬與十餘名燕來鎮的官員走上了江壩,在走上江壩之後,賀子敬蹲下身來用手敲了敲壩體,感覺出這壩體的異常緊實,他的心中便更加放心了些,臉上陰冷笑意便也更濃了些。
他也看著明淨的江水,走到了林夕的身前不遠處。
“林大人,現在你應該收起你的瞎胡鬧,回東港鎮了吧?”
他沒有看轉身看著自己的林夕,對著江水,平靜而帶著一絲自傲的吐出了這句。
原本已經平靜的躺倒在竹椅上的半癱老人身體一僵,想要直起身來說什麽,但林夕卻是拍了拍他,讓他放心一些,接著也是平靜的說道:“事關這麽多良田和生死,又怎麽是瞎胡鬧的事。”
“林大人,你說這大壩有問題,但這一夜暴雨下來,還不是好好的?”賀子敬身後的況修賢怒聲道:“這燕來鎮的攔江壩,是我的職責範圍,而不是林大人你的職責範圍吧?”
林夕看了一眼這名太過肥胖而撐得官服都沒有一絲皺紋,像個皮囊一般的官員,道:“你查過一些有關這壩的地方誌沒有?聽過參與建壩和加固過這攔江壩的人的意見沒有?”
“林大人。”況修賢冷笑了起來,伸出肥胖白皙的手指點著江壩,“任何記載都不如現場勘查有說服力,你相信一名老農的話,而不相信這麽多雲秦官員的判斷?”
林夕眉頭微蹙,看著這名滿臉紅光的肥胖官員,平靜而認真的道:“因為他比你們更在意這些良田和那些人的性命,所以我相信他。而且聽你所言,我想你連這壩的構造都根本不懂得,你說我相信他還是相信你?”
林夕此言極不客氣,而且甚至是質疑了況修賢的真實才能,況修賢頓時氣得臉孔發紫,怒聲道:“你…!”
賀子敬擺了擺手,製止了況修賢,轉頭看著林夕,淡然道:“東港鎮的那條攔江壩和這裏的攔江壩一樣,也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林夕不喜歡看賀子敬的嘴臉,鄙夷的撇了撇嘴,臉上卻是露出了真心高興的笑容出來,嘲諷道:“這當然是極好。”
賀子敬看著林夕臉上的神色,看到林夕露出笑容,他卻是也笑了出來,充滿了快意,“但你管的典獄卻不太好。一早上就燒了三間牢房,而且據說是因為被你調得隻剩下三個人,否則多幾個人至少會好一些。”
林夕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這的確是他不可能想到的事。
“還有,我在來這壩上的途中,還聽到了更有意思的消息。”林夕的麵色變化讓賀子敬的心中更加快意,尤其他身後的況修賢等人更是不加掩飾的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賀子敬看了林夕一眼,微微一頓後,接著道:“還是暫代鎮督一職的江問鶴居然陪你瘋了一夜,不僅調用了鎮守軍和大量的人力,而且連正武司造船的木材都動用了,還挪用了內務司的一批銀兩,購買了大量的草袋和木材。”
林夕沉下了臉,冷漠的看著賀子敬,“看來你對於我並非是意義之爭那麽簡單。”
“林大人少年英才,但你也應該明白,挪用庫銀是重罪。危言聳聽,惑民,更是重罪。”賀子敬微微的眯起了眼,看著林夕說道。
林夕身前竹椅上的老人渾身又是一僵。
他也做過小吏,所以談吐見識和一般普通村民也很不同,他也知道雲秦律法之中,“惑民”是僅次於逆反的重罪。
“我會仔細陳述緣由。我想牽扯到這麽多人命的事,上麵許多官員行事都不會草率。”林夕卻是冷淡的回答賀子敬。
“人命的確是大事,現在的問題是,這兩條攔江壩都好好的。”賀子敬看著林夕,厭憎道:“現在的問題在於,工司掌管農耕水利的官員查看都覺得沒有問題,而且上兩任官員也都覺得沒有問題,但你一名管提捕房和典獄的官員卻說有問題。你說你信這老農,我倒是想問問你,上麵的官員,是信工司一些官員的判斷,信這事實,還是信一名老得牙齒都掉光了的老農?”
林夕也厭惡的皺起了眉頭。
他不想和賀子敬再有什麽廢話,他並不想越權壓任何人,也不想在其他官員麵前失去尊敬和禮數,但是這些官員卻是讓他找不到尊敬和保持禮數的任何理由。而且說了這麽多,他唯一沒有想過的事情,就是典獄竟然會失火。
“你們要做什麽?”
但就在此時,他的麵色卻是一變,聲音前所未有的清冷。
他身前竹椅上的老人隻是轉頭一看,也是一時心情太過激動而嘴中發出了荷荷的聲音,抓緊了手裏的拐杖,似乎就要朝著某個地方擊打而去。
遠處的那條高|崗上,一些村民正在下來,似乎要回到原先的村落中。
看到了林夕的厭惡轉頭,看到了林夕和陳養之此刻的表情,賀子敬冷淡的輕聲譏笑道:“或許是有人隨口和他們說了聲讓他們回去…即便沒有人說,這壩又沒有出問題,你難道想讓他們在崗上一直呆下去?難道他們就憑著那條崗吃喝麽?”
林夕沒有再看他和他身後的那些官員一眼,雙手抓起了老人躺著的竹椅,一人就將竹椅抬著在壩上飛奔而下,朝著極遠處的高|崗無比隱怒的狂奔而去。
先前陳養之和他便仔細查看過了這攔江壩各段的狀況及其水位,確定了在水位退去之前的這四五天時間裏,這攔江壩還是隨時都有可能崩塌,要不是他有回到十停之前的能力,有一定的時間可以確保自己逃離,他也不敢長時間的停留在這壩上。
昨夜開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自然也想過了一切可能會有的後果,但不管如何,最差的結果也隻是丟掉他並不怎麽在意的官位而已。
因為他是夏副院長列為天樞級的最高機密,擁有將神的身份,所以他才有底氣輕鬆的說出“一切都是浮雲”的話。
而且他清楚,即便一些上階官員會因為他的行事而對他的品行產生誤解,但是夏副院長他們一定不會。
他最討厭麻煩,也想隻是在這江上平靜的看美麗的風景,但撞在他身上的事,他卻無法冷漠的無視不管,既然管了,有那麽多人為之付出了,那他便不可能就此放棄。
林夕跑得很快。
因為修行者有著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耐力和體力,所以看到他這麽驚人的長途狂奔,高|崗上很多原本正在下來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或是停了下來。
於最前方的數百人中,林夕果然看到了身穿著官服的人。
於是他的目光更寒。
“江壩水位過高,依舊隨時都有潰壩的危險,不要下來!”
距離這些人還有近百步之時,林夕堅定的聲音就已經響了起來。
看著這名一路狂奔過來的小林大人,崗上許多人都瞬間被一種莫名的氣勢和精神震撼,但很多已經下來,走到田間的人即便止住了腳步,還是有些為難的轉頭望向後方。
那人群之中幾名戶司的官員和生員都是微沉著臉,冷笑著,也不出聲。
燕來鎮也並非沒有有見識或是小心謹慎的官員,也並非沒有欣賞或是敬佩林夕的官員,但他們不當權,在燕來鎮最有權勢的,還是鎮督賀子敬這一係。
林夕抬著的竹椅上,老人陳養之一直在荷荷的喘氣著。
似乎因為心情方才激動和憤懣,所以他一直都無法調勻自己的呼吸。
然而就在此時,這名骨瘦嶙峋的老人卻是突然猛的直起了身子。
他已經癱瘓在床多年,雙腿都已經萎縮,此刻陡然直起身子,整個人的姿勢給人一種覺得有些難以理解的古怪。
“請聽老兒一言!”
“老兒已九十有三,怎會雨夜趕來妄言騙大家!”
他喉嚨裏有荷荷的喘氣聲,但高亢變異的聲音卻是在他身前炸響:“請聽我這老兒一言,在崗上停留五日!我…”
這樣的聲音出口,無人不為之動容。但也就隻是喊出這幾句,他的聲音卻是突然戈然中斷,發不出聲音。
林夕臉色猛的一變,伸手撫他的胸口。
老人的一口氣長長的出了,但是卻一時發不出聲音,所有和林夕相距比較近的人都隻聽到這名老人嘶嘶出氣的聲音。
“林大人,對不住,老兒拖累你了…”
突然,老人吐出了這一句話。
他的身子還是朝前微微的挺著,保持著一個要坐起來的姿勢,他手中抓著的拐杖朝前伸著,似乎還心有不甘的要敲打什麽東西,但是他口中卻是再無氣息吐出。
他的人,就這樣化成了眾人眼中的塑像。
林夕的心落了下去。
隻是在手掌撫到老人的胸口時,他就感覺老人的身上已無多少熱意,這名老人在床上臥病的數年已經慢慢燃掉了他最後的生命,這一夜的時間,本身就是他這一聲最後的火光,最後的呐喊。
整條崗上寂靜無聲。
無數人的心口如同被大錘猛的敲中。
沒有什麽,比這老人最後的請求和用裂吼嗓音喊出來的話更加有力。
陡然間,很多人的哭泣聲響了起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不認識這名名叫陳養之的老人,但是這名老人也不認識他們,但這名老人和林夕就在黑夜之中,冒著傾盆大雨來到了他們這裏,隻是為了要讓他們避開危險。
這名老人原本應該歿於子孫的膝前,溫暖的床榻之上,然而他卻是在這片泥濘上,裹著潮濕的衣衫,在這裏停止了呼吸。
所有走下了山崗的人都開始回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