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上哭聲更悲。
接到消息的陳浩之和陳家的人趕到了,桑榆圍不少的人也趕來了。
一身泥濘的薑笑依也趕來了。
“你真不回去?”
薑笑依看著許多桑榆圍的人聚集的地方,看著坐在他身前大石上慢慢喝著一碗熱粥的林夕,很是擔憂的問道。
林夕搖了搖頭,看著薑笑依道:“陳家的人要完成老人的心願,所以他們和這裏的村民商量過了,要將老人葬在這看得見江的崗上。我也要完成他的心願,所以我在這裏為他守靈。”
微微一頓之後,林夕微垂下頭,又是喝了一口熱粥,接著輕聲道:“而且我擔心我要是走了之後,這裏又出什麽變故…這裏這麽多人,我還得解決他們這幾天吃喝的問題,還有我若是離開,讓他們覺得我不管了,或是管不了的話,恐怕他們會忍不住提早回去。”
薑笑依張了張嘴,半響後卻是沒有說什麽反對的話,隻是在林夕的身旁坐了下來。
林夕在身旁一個豁了口的瓦罐裏打了碗粥遞給薑笑依,看著薑笑依接過粗瓷碗時雙手不停的發抖,幾乎將碗裏的粥都淋灑出來,便忍不住有些好奇的看著薑笑依的雙手,“怎麽會這樣?”
薑笑依用力的控製著自己不太受控製的雙手,將碗端到嘴邊喝了一口,解釋道:“用錘打了一夜的定樁木,震得現在渾身都是軟的。”
林夕道:“這有利於修行。”
薑笑依看了林夕一眼,道:“知道了…何處不修行嘛。”
兩個人便都笑了出來。
雖然因為陳養之的歿去而心情沉重,但這兩個年輕人還是笑著。
……
一個個消息傳開。
整個鹿東陵的官員,在東港鎮銀鉤坊一案的一些案犯還沒有最終判決,一些真正的震動還沒有開始之時,就又馬上聽到了東港和燕來傳出的一件件大事。
又是林夕!
身為刑司官員的林夕,插手工司的事,居然挪用庫銀、動用鎮守軍用以增固水壩。
不僅光是在東港,而且還跑到燕來鎮,將燕來鎮攔江壩後麵的近三千民眾全部鼓動撤離了。
他調了不少提捕和典獄看守配合守壩,但他管轄下的東港鎮典獄卻是在日間起火,雖然沒有傷亡什麽犯人,卻是燒了三間牢房。
隻是管斷案抓捕、關押犯人的鎮警局,竟然去管大壩,反而自己管轄的事都沒管好。
而且江壩有沒有事?
根本就沒有事!
就連燕來鎮工司官員現場查檢之後都給出了沒有問題的結論。
可是據說林夕在知道轄下的典獄失火之後,竟然還是停留在燕來鎮那處疏散民眾的山崗上,竟然是還不回東港鎮,連失火現場都不先回去看一下。
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管得太寬了,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
這些消息在鹿東陵各鎮的官衙內一傳開,大多數官員便隻有一個觀感,那就是剛剛才被破格提升了一階,由正十品提升到從九品的林夕這次肯定是要吃不了兜不走了。
“意氣用事,不可取啊,年紀太輕,便有這樣的弊病。”
就連先前許多對於林夕在銀鉤坊一案之中的表現而欽佩、喜歡林夕行事的官員,也都覺得林夕此次有些不可理喻,對林夕的感觀也是大打折扣。
他們並沒有聽到陳養之的喊聲,也沒有親身在江壩上感受過水勢,他們隻是從沿途官員傳遞中得到的消息,隻是想著江壩既然沒有問題,那就是林夕剛愎自用,意氣用事。
雲秦不乏人才,尤其軍中的厲害人物不知有多少,但越是剛愎自用,意氣用事的,卻反而有可能為禍。
……
東港鎮,代鎮督江問鶴又告病了。
他這次是真病,因為身體一向不是很好,再加上夜晚受了風寒,所以一到早上便已經禁受不住,發起了燒。
不過裹在被窩裏索索發抖的江問鶴倒是反而想著想著想通了,覺得現在的情形反正就是聽天由命,事情做都已經做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定刀,告病不出反而清淨,不用時時聽到外界的一些風聲而時時不停的擔驚受怕。
“啪!”
鹿東陵陵督府中,李西平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桌邊的兩根紅燭的燭火都被勁風激得搖晃不定,幾乎就要熄滅。
鐵涵青於此時正好走了進來,將一份文書放於李西平的身前,接著他便忍不住暗中搖了搖頭,心想那名少年怎麽竟然敢如此做。
“他還停在燕來鎮那山崗上?”
看了鐵涵青傳來的文書,李西平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卻是陰沉了數分,沉默了數息的時間之後,他寒聲道:“鐵涵青,你幫我上書,讓工司請汪大人等人過來勘察。”
“請汪大人過來?”鐵涵青微微猶豫了一下。
李西平知道自己的這名老部下為什麽猶豫,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我見過林夕,你也去東港鎮見過林夕,你覺得他是那種意氣用事,不分好壞的人麽?”
鐵涵青回想了一下那名平靜的少年的身姿,搖了搖頭,道:“不像。”
李西平再次拍了拍桌子,怒聲道:“所以這江壩肯定有問題!燕來鎮工司的人說沒問題,看不出問題,就讓工司更厲害的人物去看,讓專研疏通、築壩的汪大人去看!”
“也隻有如此了。”鐵涵青苦笑了一下。
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這位老上級的脾性,而且他也十分清楚,因為銀鉤坊一案,上麵已經有諸多人對李西平不滿。
此次林夕的行事也必定將他牽連在內,因為挪用庫銀和插手其他鎮吏治的事以及更加嚴厲的“惑民”指責,已經不是李西平能夠壓得下來,他們現在唯一能夠幫林夕和幫自己的,也唯有證明那江壩的確有問題,林夕這種處置的確十分恰當。
然而鐵涵青極其清楚,即便是在這鹿東陵之內,他們的行事還是要受到一些上階官員的意誌遏製,更不用說到了上麵,現在他們的請求提了上去,上麵的官員未必就會同意讓在治壩方麵權威的汪大人過來。即便同意,也可以故意拖延,以一些人的手段,恐怕汪大人未到,有關林夕和李西平謫貶的命令已經下來,已經有了定論。
……
東港鎮客棧之中,那名習慣性在袖子上擦拭雙手的胖子商賈正滿臉笑容的在吃著一碗鋪麵肥肉片的紅油麵片。
他吃得很慢,很是耐心,一點都不心急。
因為他覺得有些事…尤其是殺人這種事,最愉悅的就在於過程。
魏賢武總是覺得他這點十分變態,但是他卻覺得魏賢武這種武夫實在是不解風情。
殺人那一瞬,刀看上去,血濺射出來,對手倒下,這有什麽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的,自然是殺死對手的過程。
“居然燒了你的典獄都還不回來…這些估計足夠撤掉你的官職了吧?”
在細細的吃完一大碗的紅油麵片之後,這名胖子商賈要了一壺茶慢慢的喝著。
“接下來做些什麽好玩的事呢?”他一麵悠悠的想著,一邊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無聊的劃來劃去。
……
傍晚時,息子江上又是開始布滿陰雲。
接著又開始下雨。
又是下了一夜的雨,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歇下來。
接下來一天夜裏也下了些雨,到淩晨時雨勢便慢慢減小,天氣開始晴好。
這第三日接近正午,林夕和薑笑依站在江壩上。
因為陳養之的死,因為這幾日有著朱四爺和許笙等人的幫忙,安頓得這後方幾個村落的人在崗上臨時的吃住沒有問題,那些村民沒有什麽焦躁的情緒,所以林夕和薑笑依也是十分安心,抱著何處不修行的想法,兩人都托許笙把那些黑鱘和鐵頭狗魚送了過來,在這三日之中都是吃得很飽很滿足。
現在兩人腳下的這攔江壩已然完好,但越是如此,林夕便越是堅信陳養之老人說的沒有問題。
連雨到今日停,老人都是說準了。
而方才兩人勘察下來,水位的確也和老人說的一樣,又上漲了一截。
現在兩人隻要在江壩上趴下來,用手就能夠到江水。
所以和老人說的一樣,接下來的天氣雖然會晴好居多,但至少在這接下來兩日,水位不退之前,這攔江壩還是隨時都有可能出危險。
“還有兩天,再過兩天就應該沒有問題了。接下來再有這樣的江龍王抬頭的極端天氣,也應該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林夕看著就在眼前晃動的江水,轉頭看著薑笑依道。
薑笑依點了點頭,道:“我的假到了,後天便應該要回去。”
“好。”林夕點了點頭,又微蹙著眉頭想起事來。
這兩日他雖然沒有回去,但是典獄間失火的杜衛青等人也已經幫他查過,得出的結論十有八九便是人為,因為那間起火的牢房之中並沒有什麽可燃之物,而且按照其中幾名犯人的供詞,這火似乎是從屋簷上起的。在那樣暴雨停歇之後不久的情況之下,應該便是有人故意用引火物引燃,隻是當時周圍沒有什麽行人,沒有人看到起火時的情形,所以十分難查。
而另外一個消息也是出乎他的預料,魏賢武是被調任赴邊軍,原本在他看來,魏賢武很有可能做出些出格的事來,但按杜衛青等人先前傳遞來的消息,魏賢武卻是乖乖的接受了調令,已經出發去邊軍赴任去了,並沒有什麽意外發生。
“恩?”
就在此時,林夕微怔的抬起了頭,因為此時薑笑依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看到江壩的一頭,賀子敬和況修賢等大批燕來鎮的官員走上了江壩,在略微查看了一下江壩的情形之後,賀子敬也不理會他和薑笑依,兀自下了江壩,朝著遠處的幾個村落後的村民停留的崗上行去。
賀子敬知道勝負已分。
因為雖然吏部正式的公文還沒有下來,但他已經知道,行省中的許多官員都因為林夕的“意氣用事,擅自篡權、挪用公銀、惑民”而震怒,至於瀆職,典獄失火已經算是小事。關於林夕的處置令已經定了,將會撤除林夕的所有官階,謫貶為民。
……
按理來說以林夕這種級別的官員還不足以牽動行省內的一些官員,但因為先前有薑言官的彈劾,銀鉤坊案件的惡劣,此次有人越過陵督李西平上書,有人彈劾李西平徇私回護,所以林夕這一名從九品官員的事便牽動到了行省內的一些官員。
牽動到行省一階的事,再加上一些有著不同用心的人的特別打聽,傳播的便要比一般的事要快一些。
此刻的柳子羽便坐在一間窗明幾淨的廳堂內,看著手中的一個小卷,他的臉上浮現出了說不出陰冷快意。
“林夕,看你還怎麽得意的起來,你以為這朝堂是和青鸞學院中一樣麽?”
“像你這樣的土包,隨便一些意思,就能將你按得永不翻身。隻可惜我沒辦法親眼看到,你剛剛升官之後,結果被削去所有官職,到時候臉上的神色是何等的精彩。”
一處軍營糧倉前,身穿一件銀色甲衣的高亞楠剛剛完成一趟糧草的押運,她打開了剛剛接到的小卷,隻是展開看了一眼,臉上便有了些苦惱和擔憂的神色,“你這家夥,一會破格提拔,一會又要被削職查辦,就是不讓人放心…。”
嘀咕了這一句之後,這名高挑少女更是蹙緊了眉頭,想著,自己昨天才給林夕寫了信,送往東港鎮,不要到時候林夕就已經離開東港鎮了,那她的信箋就沒辦法送到林夕手裏了。
……
賀子敬走在田間。
他查看著田間一些莊稼的長勢,商音等數名正武司和內務司的官員跟在他的身後。
眼睛的餘光之中看到林夕和薑笑依走來,他在田埂上站直了身體,轉頭看著失敗者,譏諷的道:“放心,你盡可以再胡鬧下去,我隻是來順便看一下那些崗上的村民有沒有出現什麽病患,以免一下子傳播開來。”
林夕挑了挑眉,一時沒有出聲。
“按照正常的速度,兩天之後吏部將你撤職查辦的文書就應該過來了。”賀子敬卻是接著冷漠的說了下去,“到時候你就算還想在這裏胡鬧,我都可以將你抓入典獄。”
“即便你是修行者。”微微頓了頓之後,賀子敬加重了語氣,冷冷的說道,“雲秦的軍隊也從來不缺修行者,也從來不怕修行者。”
薑笑依心中一沉。
但林夕卻隻是不喜的皺了皺眉頭,冷笑道:“既然如此,那這兩日之中你就不要想讓崗上的人下來了。你可以開開心心的在鎮督府內等著文書到東港鎮。”
“黃口小兒!”
賀子敬一聲冷喝,用力的拂袖,不再多言。
一時場麵僵沉,賀子敬的厲聲冷喝很多壩上的官員都聽得清清楚楚。
蹲下察看了一陣,發現沒有任何明顯粗大裂痕的況修賢正有些氣喘噓噓的站起了身,聽到賀子敬喝罵林夕的這句,他肥胖的臉上也布滿了濃厚的嘲笑,衝著林夕遙遙的大聲嘲笑道:“林大人,這江壩穩固如此,它怎麽潰啊?”
大聲嘲笑之間,他甚至用力的跺著腳下的江壩,身上的肥肉亂顫。
但江壩依舊穩固。
林夕的眉頭皺得更緊。
看到林夕更加不快,況修賢等人的嘲笑聲便更大。
一名壩上的官員聽到了遠處有行船聲。
他轉頭望去,看到平靜而波光粼粼的江麵上,有三條載貨大船正扯直了風帆,順流而下。
“好氣派!”
這名官員看著這三條氣勢極大的大船,發出了一聲讚歎。
三條不知道可以裝載多少千斤的大船的船身上,有一條是有衡榮昌的標記,兩條是有盧福記的標記。
盧福記,也是這息子江上除了恒隆昌之外數一數二的大商行,除了桐油之外,還經營木材生意。
三條大船的確十分氣派,如同三座巨殿航行水上,一些漁船和小商船與之相比,顯得十分渺小。
有水波蕩漾而來。
江邊蘆葦輕輕搖曳。
這名官員突然覺得地麵有些搖晃。
他身旁的況修賢已經不在跺腳。
突然,他反應過來,讓他感覺搖晃的不是地麵,而是他身下的江壩。
“喀…”
就在他臉色剛剛微變,況修賢也剛剛覺得有些異樣轉身之時,這江壩上很多處地方,同時發出了巨大的聲音,就如同巨石在摩擦、斷裂。
這聲音大得連崗上的人都聽到了。
林夕和薑笑依霍然轉身,看著江壩方位。
隻在這一瞬間,他們看到,有幾段江壩,就好像紙片一般脆弱,斷了開來,平靜的江水,瞬間變成了成千上萬,無數匹奔騰的烈馬。
賀子敬和商音等人愣在了當地,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潰壩!攔江壩竟然真的潰了!
就在這一息的時間內,所有人看到,壩上的況修賢等人,就像是渺小的螞蟻一樣,瞬間就被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