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1 試涉霸王略-5

也許是馬賊張狂的獵歌刺激了韓世忠,他決定親自帶人向南誘敵。蕭彥平還是那句“今日之事,全憑韓爺做主。”不管是跟隨韓世忠去誘敵的人,還是被安排隨同大隊人馬向北麵山丘轉移的人,都是忐忑不安的心情,但在這個當口,誰也沒有多問。

“若有什麽不測,紅玉的事情,你幫我看著點。”臨去之時,韓世忠突然俯身對趙行德道,不待行德搭話,便挺直身軀,戴上兜鏊,雙腿輕踢馬腹,那戰馬不滿地甩了甩頭,緩緩地朝南走去。

十二名鐵騎軍和五個能騎射的鏢師跟在韓世忠的身後,再往後是驅趕了上百頭羊的羊倌兒和另幾個騎兵。誘敵地人馬就像是真的要突圍一樣,人銜枚、馬銜草,無人持著火把,靜悄悄地往南潛去,連鳥雀也沒驚飛兩隻,消失在黑暗之中。

蕭彥平和趙行德一起望著南方,側耳細聽遠方的動靜,隻問嗡嗡蟲唱聲聲,數聲夜梟鳴叫。蕭彥平歎了口氣,低聲對行德道:“趙先生,你和韓爺交情甚篤,老哥我鬥膽問一句,以你之見,韓爺還會回來嗎?”趙行德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沉聲道:“我信得過他。”蕭彥平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轉身去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腳夫和其他商賈的準備情況。

突然,南方的黑暗中爆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數枝鳴墒帶著尖利的哨音劃破了夜空的寂靜,箭矢破空聲,喊殺聲,金鐵交鳴聲,人喧馬嘶聲響成一片,原本黑暗一團的樹林也騰得冒出數團火光,雙方的騎軍皆不敢執火夜戰,有的放火箭,有的點燃火把後擲到遠處,借助微微的光辨認地形和對方的位置,隻見明暗閃爍之中,樹影人影若隱若現。

雙方交戰片刻之後,忽然間,南麵先後點起了上百隻火把,火光大作,而且在不斷的往四麵八方移動。趙行德心知這是韓世忠等點燃了火繩,尾巴著火的羊四處亂竄,但在遠處的馬賊看來,這是宋國商隊亂了隊形,夜中難辨方向又沒有夜戰經驗的商人腳夫慌忙地點著火把四散奔逃。

這時,東麵聚集的大群馬賊也終於動了,不及熄滅篝火,映射著出鞘刀光四射,紛亂的馬蹄聲密集地朝南麵趕去,風中還不斷傳來高聲催馬之音。西北兩麵的遠處,原本星星點點的火光,也幾乎在瞬間晃動幾下,然後黯淡了許多,那是原先揮舞著火把的馬賊看到頭領下了決心,當即扔了火把,策馬往南麵方向堵截擇路而逃的商人,這些商人逃得越分散,想要一網打盡,就要費更多的功夫,這也是圍獵羊群的常識。

“走!”鐵騎軍都頭解元低聲喝道。七八騎兵在前斥候,後麵跟著大隊商賈、鏢師、腳夫和鄉勇,熄了火把,前後用草繩子連著,摸黑往北麵的山丘走。這夜星月無光,就算眼前的泥坑,山間的枯藤都看不清楚,不斷有人趔趄摔倒在地,因為早用繩子勒住了嘴,無人出聲。南麵不斷傳來的蹄聲和鳴墒,間或一兩聲慘叫和羊叫聲,趙行德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好幾處熱辣辣的痛,那是半人高的枯草割破了手臉,但也全然顧不得了,唯一懸在心裏的,就是千萬不要撞上大股的馬賊,以商隊眾人現在的情形,那可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黃羊。

腳下高高低低,心頭七上八下,跌跌撞撞的宋國商隊,順著林間小道,一直爬到北麵那座山丘半腰,也未碰上馬賊,趙行德這才鬆了口氣,沒注意自己早已滿身滿臉的大汗,朦朦朧朧間隻見於大義和解元兩個都頭忙前忙後,將好不容易帶來馬車堵在上山的路上,又沉聲喝令腳夫和鄉勇趕快安設陷坑和鹿角,直到防禦工事大都完成,方才準許點燃了三堆篝火。火光映照下,於大義環顧身後眾人,隻見倚在路邊亂石旁休憩的趙行德眼睛布滿血絲,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滿臉通紅,臉頰卻凹陷進去,不由吃驚道:“趙先生,你怎麽了?”

趙行德頭腦混混沉沉,聽他一問,也道:“我怎麽了?”以手撫額燙手,再思究竟時,隻感到頭重腳輕,忙伸手扶住身旁的人,其他人紛紛圍攏過來,趙行德卻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昏厥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為深沉,也不知過了多久,趙行德方才悠悠醒轉過來,眼睛剛剛睜開一條縫兒,隻看得見模糊人影,耳中就傳來驚喜地呼聲:“趙先生醒了!”“韓大人,趙先生得救了!”

“韓世忠?”趙行德迷迷糊糊想到,“他不是去誘敵了嗎?對了,他還托我照顧李紅玉,可我已經有若雪了。”他張了張口,便有人將水囊湊到嘴邊,一點點把一種極苦的藥水灌入口裏。“咳——咳——咳——”趙行德勉強喝了兩口,便劇烈咳嗽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才總算徹底清醒,轉頭環顧四周,隻見自己仍躺在山道上,身下墊了一條羊皮的褥子,韓世忠、蕭彥平、於大義等幾個都在看著自己。

趙行德醒過神來,問道:“馬賊都退走了麽?”“對!”蕭彥平笑道:“多虧韓大人神機妙算,又舍身誘敵,馬賊頭目見我等已經占據了地利,自覺討不到什麽便宜,一直沒有攻打,韓大人正派偵騎四處巡查,也許馬賊已經退走了。”韓世忠也點了點頭,臉色卻不太好看。

後來才知道,和韓世忠一同去誘敵的鐵騎軍都頭董洺戰死了,幾個馬賊偷襲韓世忠的時候,董洺為掩護他的背後,自己卻賠上了性命。董洺和韓世忠一樣,世代從軍的軍戶子弟,老家都是關中,在汴梁的禁軍大營長大,隻願同年同日死的交情。

因為擔心被鳥獸啃食,陣亡的鐵騎軍屍體都由皮毯子裹了,馬車載著。另一輛馬車載著數十個首級,這一趟韓世忠護商生意上報的是巡邊差事,這些鐵騎軍的同袍和馬賊的戰鬥中殞身,朝廷當有一份撫恤,而那些馬賊首級,則是戰鬥和功勳的證物。商賈們留在原地的笨重貨物,用來誘敵的羊,連同羊身上的衣物,馬賊都擄走了,唯獨沒有帶走同夥的屍體,任由他們暴屍荒野。馬賊退走之後,韓世忠細細驗看了馬賊的屍身,發現了不少狼頭紋身,他準備回去打聽清楚,這是哪支悍匪的記號,然後親自帶著鐵騎軍來複此大仇。

“賊子刺你那一刀上不知抹了什麽汙穢之物。”韓世忠對趙行德道,“幸好郎中那副解藥管用,我已代你謝了他兩貫。”趙行德點了點頭,以沙啞地聲音道:“有勞韓兄。”

這一回大難不死,此後無論行軍還是下寨,商隊中人和軍卒無不謹慎萬分,曉行夜宿了數十日,終於通過了遼宋邊境地帶,抵達河間府地界。

趙行德原本身體就頗為強健,心情也隨著傷勢而逐漸好轉,此時已近年關,路上荒村野店,傳來聲聲爆竹,河間府的碼頭和驛站裏都擠滿了各地的商販,趕著要將最後一批北貨運回中原。農家的田間地頭堆放著高高的垛子,再窮的佃戶,此時也要準備購置年貨,路上行人臉上也洋溢著過年的喜氣。趙行德遊目四顧,隻覺一派平和的盛世景象,與那危險莫測的邊境恍若隔世。

路過一處渡口時,隻見一艘平底的河船泊在岸邊,不少農人帶著空擔在排隊,船上幾個漢子正用將一種散發著惡臭的汙物過秤,然後鏟倒農夫的挑擔裏。

“這是怎麽回事?”趙行德皺了皺眉頭,河間府城裏有專門出售人畜糞便的,但這惡臭汙物居然有滿船之多,亦不似平常所見。

韓世忠晃了晃腦袋,同樣一無所知,蕭彥平卻道:“這是海外列島的鳥糞,用來補償地力,最是見效。”

“鳥糞?”趙行德奇道。

“正是。”蕭彥平點了點頭,“為了抵禦契丹的騎兵,河北州縣不得任意砍伐林木。農夫為了禦寒,不得不將本該翻到田地裏作肥料的禾杆子當作柴草用,河北水田最耗地力,若不添加鳥糞來回養田土,用不了二三十年,這地就種不了莊稼了。”

“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韓世忠帶著匪夷所思的神情道,“想不到鳥糞也能賣錢。”

“韓爺是貴人,久在京師,不知究竟也是自然。那海外列島上群鳥棲息之處,鳥糞在堆積如山,任人自取。隻不過,假如運到中原的話,運費太貴,就不劃算了,但沿海的東南與河北各州縣,都是慣用鳥糞來養田的,這東西極為管用,中等田也能補成上等田。”

“年關將至,貧寒人家償債尚還不及,怎有餘錢買這些東西?”

“這都是富戶、地主出錢,讓佃戶挑回去用,地更肥了,來年才好漲租子。”蕭彥平解釋道。

“原來如此。”韓世忠恍然大悟道,“果然無商不奸,我們這些當兵吃糧的,那個不是拿腦袋血汗去拚,你等隨便找個荒島便能賺到銀錢。”

“韓爺哪裏話,因為運費也不便宜,這鳥糞的生意其實賺頭也不大,隻不過勝在穩定,細水長流嘛。”自從脫險之後,蕭彥平對韓世忠的態度就更加恭敬了,向那賣鳥糞的河船船頭有一個狀若火焰的紋飾,蕭彥平偶爾瞥到那處,眼神變得有些遊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