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30 白日落昆明-5

“聽說過,”趙行德感慨道,“鯨魚的皮肉,脂肪,骨骼,連須子都大有用處。在五洋四海捕捉這些龐然大物,也能富可敵國的。”

“也是在稀奇古怪的書上看到的吧?”李邕拍著手掌笑道,“有個人最合適這捕鯨的行當。可惜他是我大哥,將來要繼承博望侯的爵位,四海逍遙的日夜也就到頭了。”舉杯和趙行德各自滿飲了一盞酒,又笑道:“我從蘆眉人口中聽過最好笑的說法,你道是何言語?”

“願聞其詳。”趙行德將兩人的酒盞都斟滿。

“蘆眉人居然抱怨法蘭克人、突厥人,大食人是強盜。”李邕笑道,“你可知道,西方蠻夷有個說法,全世界財富的三分之二都在蘆眉,你道這些財富都是自己長腳跑過來的嗎?”他撇了撇嘴,沉聲道,“還不是蘆眉人的先祖搶來的,不但搶了財寶女人,還占了許多膏腴要害之地,世代積累,才有這麽驚人的財富。”他和趙行德舉杯滿飲,歎道,“小宗錢財,尚能以商賈之道謀之。但財富多到一定的時候,柔弱者便無能居之,唯有力者能居之。當年蘆眉滅迦太基,大食滅波斯,莫不如是。”他咧嘴一笑道,“當我大夏力雄於天下,便是我等夏人富甲天下之時吧。”

二人各自敘說這過去的見聞,興致越來越濃,竟暢談了整夜。好在趙行德這一趟出來帶著全營軍士托付,也不虞校尉怪責。天色拂曉,趙行德才告辭回營。

李邕的兄長,承影第四營的校尉李四海,此時正危襟正坐在大理國相高順貞的對麵。大理王權旁落,國主段正淳原本就是高氏所立,對國政無可無不可。國家大權皆操之於高氏。故而李四海抵達大理後,徑自來見高氏族長,相國高順貞。

其時中原盛行五德始終之說,宋朝更宣稱居火德。而夏國也有主張五德之說的學士,以為唐室得土德,後梁、後漢、後周皆未一統天下,不能進入五德。而後宋朝平滅南唐,應為金德。而夏朝必將取關東一統天下,居水德。無論從水克火,還是五德始終來說,將來天下都是夏朝來統一。夏國皇室和丞相府雖然從未認同這五德之說,但從稅吏府時代開始,丞相府為官吏所定製的正式朝服皆尚黑色。就連大理國相高順貞,也特意換上了一深灰色的朝服。

穿著國使朝服的李四海,舉止有度,顯得十分莊重。若是李若冰見他這副摸樣,定要大吃一驚。李四海麵容肅然,字斟句酌地道:“大理來歸,吾皇與兩府皆十分看重。除冊封段氏為鎮南王之外,又封高相國為善闡侯。除了修改國中製度,如蜀國一般歸化之外,仍用大理人治大理。除此外,蜀國與大理之間關卡逐步取消,百姓及貨物往來,聽從自便。”

他抬頭端起茶盞微微啜飲了一口,微微笑道,“高相國,你看可好?”這些條件早通過蜀中孟氏透露過來,現在要做的隻是再確認一下。

高順貞點頭道:“甚好。”他座下的屬吏張樂進補充道:“從今日起,大理與蜀中之間的貨物往來已經不再收稅了。”

李四海微微點頭,聽高順貞又道:“安南興兵犯我疆土一事,不知如何處斷,還請李大人示下?”

李四海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抬頭微笑道:“安南犯我疆土,王師自然會吊民伐罪。蜀中錦城、百戰、玄甲三軍已經南下度過瀘水了。”他頓了一頓,又道,“隻待錦城諸軍抵達大理,便與大理合軍討伐安南。平定安南後,王師將在安南故地擇一處良港駐紮震懾宵小不臣,並徐徐從蜀中移民屯墾,屆時還要善闡候多多相助啊。”

他有意僅僅隻說夏國要求良港的事情,其它安南州縣的處置,就要看大理國在這次戰爭中出力的多少了。夏國隻派蜀中兵馬南下,表明治理南方還將倚重大理國。高氏乃是大理國真正的主人,高氏家族的子弟遍布朝廷和州縣,國中為數不多的軍隊,也被高氏所控製。故而依舊給予尊崇地位。段氏被封為鎮南王,則照舊是虛爵,以安撫民心。

“王師救我大理萬千子民於水火。”高順貞舉起麵前的酒盞,沉聲道,“微臣必定鞠躬盡瘁,盡發國中兵丁糧草,相助王師東向經略安南。”這次大理國歸附夏朝,亦是高順貞為家族作出的最重要決定。

李四海與他舉杯共飲,大義凜然地沉聲道:“大理子民便是我朝子民,王師必不能坐視其遭受蠻夷侵淩。”

一聽說夏國國使姓名,高順貞便派屬下包聞仲去向孟氏的人打聽李四海的來曆底細,以決定接待的隆重程度。然而李四海抵達大理都城,居然直接便過府拜訪。直到他告辭離去後,包聞仲才來告知,這位李國使官拜校尉,是開國博望侯世子。

高順貞歎道:“朝廷也太看得起大理了。”下令一切接待禮儀務按照最尊貴的來。屬吏張樂進問道:“這使者不過是名校尉,也未繼承侯爵,為何如此禮遇?”高順貞搖了搖頭,緩緩道:“世襲博望侯乃是唐室之後。雖然並沒有行禪讓之禮,但世人皆知,夏之社稷乃以德居之,並非亂臣賊子篡逆而來。朝廷派博望侯世子出使大理,恐怕用意便在明了正朔所在吧。”

回到館驛,屏退大理國的奴婢後,李四海方才長籲了一口氣,扯開帽子的係帶,兩手揮了揮寬大的衣袖,歎道:“好久沒有打躬作揖,真比海船上還要累。”又沉聲道:“南詔大理乃是新附之地,難免有一二心懷叵測之輩,千萬要小心防範,莫要陰溝裏翻船,那就連虎翼軍的雛鳥也不如了。”

周圍幾個百夫長皆是哄笑,為了這趟出使的差使,大將軍府撥下一筆銀錢,讓李四海特別按照虎翼軍儀仗的標準為承影營定製了軍袍甲仗。雖然沒失國體,不過連李四海自己在內,軍士們都有些不太習慣這般鄭重的裝束。

此後數日,大理國中重臣的朝服換成青黑色,以示歸附水德。高氏更為了配合攻伐安南,選拔了五千精銳軍士成軍。大理國的各州縣官吏和蕃部首領,都開始收集糧草馱馬,準備供應蜀中南下大軍。與此同時,朝廷也征發大批民夫,一邊轉運輜重一,邊修複早先因為擔心安南攻伐而破壞的重要道路。

大理歸附夏國的消息,在大理和蜀中的民間皆是波瀾不驚,這兩地邊境的百姓習俗相近,婚喪嫁娶,人情往來一切照舊。但得知消息的蜀中商人則聞風而動。大理國北麵門戶,扼守蒼山洱海之間要隘的下關前麵,天色還未拂曉,等待著進關的商隊馬幫排成了長長的隊伍。

有的商人趕著到大理開設分店,有的則聽說朝廷將要對南方用兵,提前輸送物資準備賣個好價,還有的是聽說關稅將要取消,便將貨物囤積在關外,現在隻趕著去大理搶占市麵。雖然蜀中商賈常年累月都在這條茶馬古道上跑,在下關前麵等待也不止一次,但今日心情卻格外不同。

“老李,你看這關前的匾額,似乎變了啊?”何記茶行的何老三指著那匾額,口中喃喃念道:“鎮—南—關”

他一聽說這大理將要歸順的消息,立刻湊足銀錢,馬不停蹄趕過來,準備在蒼山買一座茶園。他往年來大理購茶,有好幾處早就看好,當地的族長也願意出售,但都不敢下手,這回大理與蜀中合為一體,若是晚了,隻怕就要被旁的茶商搶走了。

“老三,你孤陋寡聞了,”李良仁得意道,“大理歸附我朝,這段氏受封為鎮南王,因此便將關名改名為鎮南關。”他也是帶著七八分的猜測,卻解釋得合情合理。何老三仰頭看著那野草叢生的關城城頭新懸的匾額,大笑道:“還是這鎮南關叫得威風。”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緊趕慢趕,還以為能喝個頭湯,誰知到這關前,卻有這麽多人候著了。”

李良仁笑道:“為人莫太貪,這大理國地方這廣大,缺不了老何你這一份。我聽說往前三天,這鎮南關前便是這番景象了。如此一來,那些蕃部的頭人可要發大財了。”何老三堆笑道:“老哥說的是,發財發財,一起發財。”鎮南關彌漫著一股仿佛節日的氣氛,商旅們一邊喜氣洋洋地談論著如何拓展生意,一邊野心勃勃地議論著“大理和蜀中取消了關卡,國用不足,對關東貨物至少要收三成的重稅,限製關東人在這邊做生意,免得那些聞風而來的渣滓又將市麵搞亂。”

十數日後,大理國倒向夏國的消息傳到汴梁,皇帝趙佑再度暴怒,擲出玉斧,差點砸中太尉童貫的額頭。

“陛下,犯不著為南蠻動氣。”童貫小聲勸解道。趙佑仍然怒氣勃發。當初平蜀之後,太祖以玉斧將大理國劃在南疆之外,稱“此外非吾所有也”,宋軍便不再南進。百十年來,大理國殷勤進貢,多次私下提出願依附大宋為藩屬,宋國朝廷因擔心多事而拒絕。直到數年前,趙佑以為藩屬來歸,更能彰顯太平盛世,方才傲然同意。誰知,短短不過數年,這大理國居然因為與安南之間的衝突,轉眼又背宋投夏。

”真乃朝秦暮楚的小人。“趙佑氣喘籲籲道,內侍剛剛端上來一碗參茶,又給他摔了。

“朕向來修仁德以懷遠國。哪次藩屬進貢不是十倍回賜,隻因和安南的些許爭執,大理居然倒向夏國,真是豈有此理!”趙佑氣喘籲籲道,“王樞密,討伐大理是否可行?”

樞密使王甫臉現難色道:“陛下,東南剛剛平定,還需要留兵震懾。這南征蠻荒之地,耗費非小。熙寧年間討伐安南,十萬大軍中疫病流行,死者近半......”

“住口!”趙佑臉色鐵青,東南一直是他心中隱痛。吃了這番動蕩的教訓,他不得不對朝政謹慎從事。三皇子趙杞力奪科舉省試頭名,因為清流重臣群起反對,趙佑便取消其參加殿試的資格。就連東宮易儲的事,也一拖再拖。但易儲之心,亦不可動搖。

“陛下息怒,”童貫勸道,“這大理國倒向夏國,無非是為和安南之間的爭執,看來夏國和大理討伐安南已經勢在必行,我朝可反其道而行之,以糧草軍械助安南一臂之力,以消耗夏國的實力。”童貫此言一處,趙佑還未說話,其它幾名重臣臉色俱都一變。隻因安南乃是宋國南疆的禍害,熙寧年間,安南侵淩廣南州縣,殺死軍民十餘萬人,朝廷派大軍討伐,死傷近半,最後也隻得到一紙麵勉強保全顏麵的降書,屠戮大宋子民的禍首,並未伏誅,反而在安南國內頗得人望。

“陛下,萬萬不可。”禦史中丞秦檜沉聲道,“邕欽廉三州十餘萬軍民屍骨的墳塋尚在,朝廷不討伐安南也便罷了,怎能助紂為虐。”他轉頭看著童貫,怒斥道,“你這小人,存心要陷陛下於不義嗎?”童貫為他氣勢所懾,不敢強辯,低聲道:“本官隻是為朝廷作想,那大理國反複無常,須得教訓。”他自從河北脫逃回來,暗懷心事,不願樹敵,在庭議中的氣焰也弱了好多,更極少與人強辯。即使官職遠低於他的秦檜,也不願輕易開罪。

秦檜還欲嗬斥,趙佑沉聲道:“好啦,道夫也是一時糊塗,這援助安南之事,萬不可再提。”君臣計議良久,最後決定,為了懲戒大理國的背叛,斷絕互市。令廣南兩路關閉與大理交易的榷場,並禁止本朝商旅前往。幾位外臣退下之後,童貫又敬獻了一丸靜心的丹藥,據說是按照仙方搜求了諸多名貴藥材,千辛萬苦才煉製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