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30 白日落昆明-4

李邕接著又敘說了許多大食腹地的風土人情和趣事,眾人都驚奇讚歎造物之神奇。

半盞茶工夫過後,他才命人取出來一份地圖,趙行德一看,比行軍司的要粗糙不少,但主要的山川河流卻勾勒得很清晰,顯然是繪圖的人親身經曆而印象極深的緣故。

“這趟商隊從蘆眉出發,先用海船將鹽、絲綢和茶葉運到綠衣大食,在尼羅河口換河船,沿著尼羅河南下穿越熱沙海,曆經卡邁勒等大食名城,一路上換取黃金、犀角、象牙、寶石和香料,到阿克蘇姆後,一部分貨物沿著尼羅河回返蘆眉,另一部分貨物則換馱馬隊往東到塔朱拉海灣,在那裏換乘海船,一直航向宋國。”李邕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滑動,趙行德等人的目光隨著他的指尖,在地圖上劃過了一個大大的弧線,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一趟販運財貨,海陸路程都極為遙遠,可想而知,艱險波折必然也是無數。

“為什麽要去宋國,而不是直接將全部貨物運回到蘆眉?”曼殊爾皺著眉頭道。

“這些貨物在宋國賣得更貴。”李邕笑道。這時仆人將新鮮的羊奶用銀杯和銀碗盛了上來,李邕喝了一口,笑道:“奶羊和養羊的的奴仆,都是巴格達的宮廷大臣穆克塔送給我的。不過味道比尋常也沒有太大的不同。”蘆眉的主要敵人是羅姆蘇丹國和綠衣大食,而不是黑衣大食。占據巴格達的黑衣大食白益王朝雖然衰弱,卻控製著大食的正統哈裏發。白益王室還和李邕有些姻親關係,高貴者曼殊爾是知道的。夏國也通過白益王朝阻止羅姆蘇丹國成為具有正統地位的大食霸主。

趙行德端起銀杯喝了一口,沒有羊膻味,反而有一種可口的奶香。這時仆人又送上來用棕櫚油、孜然、胡椒、肉桂等烤好的羊肉和雞肉,香氣四溢。趙行德看出來了,這李邕不但和大食諸侯的關係極好,而且連本人的生活習慣,也非常像大食人了。

“難道宋國人比夏國人還要富有嗎?”曼殊爾好奇地問道。相比無處不在的夏國來說,宋國對蘆眉來說要遙遠得多。即便是宋國的商人,在蘆眉也自稱夏國人,絕口不提本朝,最多在夏國人的聚會上,自稱是“關東人”,所以蘆眉貴族也對宋國的切實情況知之甚少。

“宋國可是有很多富人啊。”李邕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疑問,而是笑道:“糧食、布匹這些東西,在夏國比宋國價高。而象牙犀角寶石香料這些,在宋國比夏國價格更高。”他喝了一口茶,又問趙行德道:“趙兄是關東人吧,可認識得力的好友,可以幫忙將這些寶貨行銷出去嗎?”

趙行德想了片刻,點頭道:“倒是認得一位。”陳東雖然被其父從宗譜除名,但應該認識一些東南的大海商,而且理學社中有上萬士紳,對這些寶貨感興趣的應該也有不少。

“哦?”李邕眼神一亮,“倘若能很快將這些寶貨行銷出去的話,價錢便好商量。”他笑道,“經商之道,首要讓銀錢運轉如流水,生生不息。寶貨隻要在宋國變賣出去,可以通過福海行的鴿驛在蘆眉兌換交子,置辦下一批貨物,安排第二趟商隊啟程。”

趙行德向李邕簡單地介紹了陳東的大致情況,隻說是在關東遊學時結識的好友。李邕經年在大食遊曆,並不太關心宋國的事情,也未深究。隻詳細詢問了此人是否可靠,是否真有實力行銷寶貨等事。最後,李邕笑道:“物以類聚,陳少陽既是趙兄的好友,又是士林翹楚,想必也是重義守信的君子。”他對陳東作為這趟寶貨生意在宋國方麵的合夥者抱了很大的希望。這陳少陽既然在中原有鼎鼎大名,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福海行確認趙德所說的是真實情況。

趙行德點了點頭,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需要與陳少陽先行商量,書信來往頗為耽擱時日,恐怕誤事。”

“這個好辦。”李邕笑道,“趙兄隻修書一封,我交給福海行的鴿驛,用最快的飛鴿日夜傳遞。這等價抵萬金的書信,隻要事成,區區鴿驛之費,又算得了什麽。”他能成為大食各地諸侯的座上賓,除了見識過人外,更與他生性大方,不斤斤計較於小利有關。

由於國土廣大,夏國的朝廷和商旅都十分依賴鴿驛傳遞消息,經過上百年的選種和淘汰,信鴿的速度與耐久力都有了極大的提高,在天氣不十分惡劣的時候,優良的驛鴿每個時辰能飛四百裏。夏國的官宦貴族富商間流行賽鴿,長安敦煌之間,四季都有鴿賽。曾經有一頭諢號冠軍侯的寶鴿,為秦國公參賽長途飛行,居然達到了一個時辰飛六百裏的平均速度。此後坊間傳說,這冠軍侯的父鴿乃是秦國公辛寅用三十匹北地良馬向楚國公張奚換來的,張奚後來竟頗為懊悔。信鴿選育不易,使用時也會有所損耗,因此,用鴿驛傳遞消息所費不菲,有時一次傳信的費用,抵得上買幾匹良馬的價錢。但價值萬金的消息往往能避免更重大的損失。

趙行德點頭答應,李邕又道:“書信是死的,趙兄在關東是否有靠得住的故舊,那陳少陽也認識的嗎?”

趙行德想了一想,點頭道:“有個叫趙波的族弟,陳少陽也認識。”李邕點頭笑道:“有人有信,事情就更好辦了。”他談論拓展商路這回事來,總有使不完的樂觀和熱情,不知不覺感染著旁人。趙行德暗道,難怪此人交遊廣闊,那高傲的曼殊爾也被說動,拿出上萬貫錢財資助他。

侍女用紅泥爐子煮著茶葉,淡淡一縷茶香蔓延在花廳中,令人心曠神怡。趙行德和李邕說話的時候,劉遠頗感興趣地聽著,當他聽說趙德說居然認識在關東大名鼎鼎的陳少陽時,不由微微露出驚訝之色,再看向趙行德的眼光,多了一絲意味。劉知遠不愛多說話,應李邕所請講解沿途的山川地理時,眾人才發現他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頗為悅耳。劉知遠講解的非常詳細,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所需的路程和時間,都有個大概的估算。蘆眉的兩位貴族則保持著沉默,頗為有教養地輕輕抿著清茶,儀態高貴而優雅。

正事說得差不多後,李邕“啪啪”拍了兩下手掌,琴師奏響樂曲,一隊大食舞姬便上來獻舞。觥籌交錯之間,娜塔莉亞起身離座,走到門口時,趙行德見她似乎對自己輕輕招了招手,還未回過神來,她便飄然而去。此時李邕正在和曼殊爾談論大食宮廷裏的趣事秘聞,他言語有趣,時不時夾雜一兩句譏諷大食人的俏皮話,令這高貴者曼殊爾心情愉悅。趙行德惡意地猜測著,李邕在大食諸侯之間,是否也用同樣的口吻談論著蘆眉的貴族。他佯作起身更衣,向旁邊告了罪,隻見一輪新月掛在天空,流水小橋上,娜塔莉亞似乎正在看著水底的遊魚,趙行德便信步走過去。

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娜塔莉亞轉過身,夜風清涼,拂動著她的發梢,絕美絕倫的臉龐比月光更皎潔。她看著趙行德,眼光中卻似乎帶著些厭惡,問道:“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嗎?”她在君士但丁圖書館無意中碰到過這人幾次,原本以為是偶然,現在居然在李邕的宅邸中又碰上了,便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而以為趙德有意接近她,就連過去在圖書館那幾次見麵也是故意安排。娜塔莉亞過去也曾碰到過這樣的登徒子,不但裝模作樣,還死纏爛打,讓她極為生氣。

趙行德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被誤會了,苦笑道:“絕無此事。”

娜塔莉亞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用懷疑地目光看著趙行德,板著臉道:“最好你說的是實話,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她看了那燈火通明的宅院一眼,暗示正是她的表哥,高貴者曼殊爾·科穆寧,趙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和蘆眉未來的皇帝相匹敵的。

趙行德不覺莞爾,正色笑道:“確是實話,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不欲再多糾纏,拱了拱手,便轉身施施然而去。

娜塔莉亞·布林尼烏斯咬著嘴唇,憤憤地看著他的背影,感覺好像被占了便宜一樣,“真是個討厭的人。”

趙行德回到花廳中,曼殊爾正起身告辭,說是要先送娜塔莉亞回去。李邕笑道:“高貴者已經不耐我這裏的乏味了。”他湊近曼舒爾打趣道:“無論從高貴的出身,還是美貌的容顏,她都是當之無愧的皇後啊。”曼殊爾微微一笑,倘若他娶了娜塔莉亞的話,子嗣便是有最純粹科穆寧家族血統的蘆眉皇帝。他越發覺得這李邕是個有趣的人,按照夏國的禮節對他拱了拱手,又彬彬有禮地向趙行德和劉知遠告辭,這才帶著娜塔莉亞離去。

趙行德目送著眾多仆役抬著轎子離去,疑惑道:“安娜公主不是正在和她哥哥爭奪皇位嗎,怎麽這兩人又走在了一起?”

李邕帶著笑意道:“母親要嫁給羅斯蠻人,當女兒的拗不過她,便賭氣,偏偏和政敵的兒子來往。”他與趙行德回到花廳中,再次拿出那張地圖,仔細斟酌商路,良久後,覺得從塔朱拉航行到宋國太過遙遠,李邕不禁歎道:“要在中途上有幾個我夏國的港口,讓寶船可以躲避風暴,補充食水就好了。”他的眼神微微閃過些遺憾,旋即又笑著道:“趙兄見識廣博,可聽說過海中的鯨魚?據說秦始皇陵墓中用來點燈的人魚油,其實是鯨魚的皮脂熬製的。”他似乎總是對這世間的事情充滿著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