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賢行事十分果斷,一回到蘆眉城,便命王童登與趙行德回國。
趙行德前去和李邕告別,才他和劉知遠已經率領商隊出發,隻留下一封書信,告訴趙行德可通過福海行郵驛聯係,假如商隊成功的話,就會將軍士應的得贏利通過福海票號交給趙行德。李邕還說商隊販運寶貨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勸趙行德將賺得的銀錢當本錢再投入進去,和陳東合作將寶貨商號在大宋廣為鋪開起來。趙行德將李邕的信函給段校尉和其他軍士看了,眾軍士也抱了很大的希望。
離開那天,為了避免麻煩,段懷賢隻帶了三名行軍司馬送行,後來蘆眉城裏的夏國商人還多向陳西齋抱怨,為何也不讓大夥兒相送。蘆眉皇太子約翰·科穆寧得知此事後,倒是鬆了口氣。在得到夏國使陳西齋和段懷賢的保證後,他很快將全副精力投入到鞏固皇儲地位的爭鬥中。因為母親處境窘迫,娜塔莉亞·科穆寧反而疏遠了曼舒爾。然而,據說羅斯國王穆斯求親的使者已經在途中了,母女倆常常為此而爭吵。
此次返國的除了參與脅迫蘆眉皇太子的六十餘人,還按照更戍敕令輪換回國的有家室軍士三十多人。趙行德等人乘海船離開金角灣,航行至海西港,在鎮西堡停留了數日,等待夏國商隊一同返回河中。這回鎮西堡中屯駐了比三年前承影營來時多得多的軍士。雖然身為百夫長,趙行德亦不得不和杜吹角、劉政合住一間。
房間雖然狹窄,但一麵窗戶朝著黑海,日夜海風吹拂,窗外白鳥翻飛,倒也讓人神清氣爽。從窗口可以俯瞰海西港,三艘大船停泊在鎮西堡的塔樓下,軍士們和水手們正小心翼翼地將幾座巨大的鐵桶炮加裝在船隻的前甲板上。一隊軍士趕著二十匹役馬推動絞盤,卷繞鐵索的滑輪組出咯咯的響聲,趙行德真有些擔心那數千斤的重量會將輪軸坳斷。當火炮吊升到比海船的前甲板還要高出兩丈之時,軍官一聲令下,軍士們一起大聲吆喝,用力挽著牲口的籠頭,停住了推動絞盤。匠師扳動機關,鑄鐵爪扣上棘輪,發出嘣的一聲巨大聲響,瞬時的衝力讓絞盤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才一動不動,穩穩地將火炮懸在了空中。
另有一隊軍士光著膀子,露出精赤的上身筋肉,和軍官一起喊著號子,小心翼翼地推動吊臂。軍士們的汗水都大顆大顆滴到地上,仿佛帶著一股焦灼的味道。吊臂緩緩地旋轉,懸掛火炮的鐵索繃得筆直,在空中微微飄蕩,沉重的銅炮逐漸移動到海船上空。
待鐵桶炮的位置大致對準了已經安置在前甲板上的炮位時,鐵索方才緩緩放下。海船的前甲板上,另有一群軍士和水手,高高舉著雙手,抓住鐵桶炮炮身各處綁好的繩索,在軍官的指揮下一起用力牽引方向。直到最後,數千斤重的火炮砰的一聲,恰恰好安放在了炮架上,海船和碼頭上的軍士水手一起迸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好!”趙行德暗讚一聲,臉上帶著笑容,很久沒有看到這景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鏽蝕的鐵、油漬和汗水味道混在一起的空氣,心情格外愉快。
“用這玩意兒去剿滅海盜,夠那幫家夥喝一壺的。”王童登隨手翻閱一份軍報,上麵說因為海盜騷擾商船,軍府準備來一次徹底清繳。杜吹角撇了撇嘴,歎道,“這般興師動眾,看來是要斬草除根了。水至清則無魚,今後簡騁他們發財就難了。”趙行德離開後,鳴鴻都便推舉了簡騁暫代百夫長,段懷賢也上報軍府,待軍士補充足額以後,再行推舉新百夫長。
趙行德仔細看著那鐵桶炮的身管和口徑。“這分明是攻城炮啊。”他暗暗道,打海盜怎麽可能用得上這玩意兒。他微微搖了搖頭,卻沒指出來。軍報上既然如此寫,自然有如此寫的道理。卻聽王童登喝道:“真豈有此理!”
“怎麽回事?”趙行德疑道。
他將一則軍報上的消息指給趙行德看。
趙行德皺著眉頭接過來,看下去,也不禁怒火中燒。原來自從耶律大石踞幽州叛亂後,遼皇耶律延禧已經盡發北院兵馬,自領宮分軍皮室軍精銳為中軍,準備南征。先平定幽州,再北援黃龍府。耶律大石雖然兵力薄弱,但他廣為招攬契丹部落的人馬,意圖和耶律延禧決一死戰。為了收攬人心,耶律大石以恢複契丹舊製為號召,居然在南京道廣為增設投下軍州,將原本按照漢地郡縣製治理的漢人,強行編為投下奴戶。所謂投下奴戶,便是將原本由遼國朝廷治理的漢民化為私屬於契丹各部族的奴隸。耶律大石而以部族出兵多寡而論,每一名契丹族勇士從征,皆賞給漢人為奴和相應的土地,雖然記在部族戰士的名下,實際的收益卻歸部族首領所有。並以此換取耶律大石對契丹部族軍隊的指揮權。耶律大石暫時將征召的部族戰士分為五等,最勇猛的可以為部族換回100戶奴隸,而普通的隻換回5戶奴隸。耶律大石宣布,契丹族人打仗勇猛立功的,可以封爵,賞賜的奴隸最多可以高達萬戶。
耶律大石這一做法雖然征召了大量的契丹士兵,並且讓部族首領同意他進行整編,卻令得許多南京道的漢戶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以往遼國的治理雖然暴虐,但在還有點王法,這些漢民被分到部落的投下軍州之後,生死都由契丹部落主宰,運到稍差的,比原先製度下的奴隸還要不如。
“他奶奶的,契丹狗賊這麽搞法,就不怕漢人造反嗎?”王童登罵道,“他把民戶都分到部族底下,要人沒人,要糧沒糧,還爭個屁的天下。”他伸手“啪”的將軍報拍在桌上,喝道:“安北和安東軍司怎的不出兵東向,滅了這狗賊!”
趙行德思量片刻,沉吟道:“這耶律大石乃是個梟雄,必不可能容忍被部落首領所架空。以我之見,他這是暫且容讓,隻為抓住契丹各部派出士兵為他打仗。這些部落頭人,為了眼前的利益,將部落士兵送到他的麾下,遲早要自食其果的。”
“這麽說來,南京道的漢兒還有一線生機麽?”杜吹角眼中帶著些許悲憫之意。
“這倒不然,”趙行德緩緩道,“這是他們契丹人內部的分贓,人為刀俎,做魚肉的,下場能好到哪裏去?”眼中帶著沉痛之色。窗外,又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又一門數千斤重的火炮被放置在了海船上。
敦煌林泉宮中,護國府長史崔淳佑秉道:“護國府中相持不下,現在還沒有定策。大部分校尉都以為,攻打羅斯國在即,在這一戰結束前,不可再開戰場。而遼人如此倒行逆施,辱我華夏衣冠之族,康德明力主發兵征討遼國。而楊任則以為,漠北部落結盟才是心腹大患,當趁其羽翼未豐時,安東軍司騎兵出塞,安北軍司發動蔭戶騎兵,全力平滅之,以免遺為後患。餘藏雲則主張趁遼人相爭之際,先奪取雲州,再作觀望。三位校尉也各有支持者。”
崔淳佑這護國府長史之職,隻是負責護國府胥吏的管理及日常運作。定策國家大事時,四百多名校尉自有主張,其中尤以康德明、楊任和餘藏雲三人最為翹楚。三人建策行事的風格,大不相同。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柳毅曾道,康德明是儒家,楊任是墨家,餘藏雲是法家。
“陛下,”柳毅沉聲道,“若要趁遼國內亂,一舉滅其國,宋國必然會火中取栗。先後與遼宋兩軍相戰,我朝必全軍而出,耗時日久。以臣之見,在西方未定之前,東麵戰場但宜小打以弱頑敵。待西麵事了,我朝再集中軍力,一舉圖之。但漠北部族結盟乃是前所未有之事,海都汗雖然勢力尚小,野心卻甚大,揚言要將草原各部全都統一,讓天下都做他的牧場。”
陳宣神色微動,隨即又轉為沉思。以他本心,哪怕暫時停止準備已久的羅斯戰役,也想借此機會一舉平滅遼國,但是從先祖筆記所記述的預言來看,女真和漠北部落才是真正的大敵,那記述中的大宋便是貪利伐遼,結果致使女真坐大。“前車之鑒”,使陳宣不得不在伐遼這事情上格外謹慎。
良久,陳宣方才緩緩道:“既然護國府尚存爭議,可讓安北軍司先準備起來,待羅斯戰役結束,再請大將軍府與護國府商討征伐海都汗一事。”他頓了一頓,道,“至於遼國的動亂,觀察其動向,務必不能讓遼東的女真人成了勢。”
柳毅微微一愣,他從前常年在漠北巡邊,故而對漠北部落的結盟格外敏感,認為是國家未來的大患。陛下不知如何,居然在遼國正在劍拔弩張的龍爭虎鬥之外,格外關注起剛剛崛起的女真部落呢?
此時,遼闊的漠北草原,一群契丹騎兵緊緊護衛著一名使者疾馳。忽然,天空中傳來數聲清鳴,那使者抬頭一看,隻見數頭罕見的白色大雕在高空上盤旋。這種猛禽因其毛色特異,常常是漠北部族敬獻給首領的貢物,那契丹使者臉色一喜,頓時高聲呼喝,帶著騎兵朝那雕群起落之處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