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微微留神,隻聽身後那人又道:“我朝田賦多歸於軍府州縣,朝廷若不大興工商,國庫豈不空虛?”他聲音頗為洪亮,連中間的兩名宋國舉子都注意到他了,那黑瘦的舉子憤憤道:“這便是殘民以逞的理由嗎?”
那人嘿然一聲冷笑,反唇相譏道:“商會本身是自治的,契約是流民自己簽的,殘民以逞四個字,恐怕落不到朝廷的身上。”
周圍的人紛紛朝這邊看過來,趙行德微微向旁邊走了兩步,將身後那出言質疑之人讓出來。此人圓臉濃眉,唇上蓄著短須,軍袍胸前校尉的徽記,雖然身形不高,但顧盼之際,目光淩厲如刀,讓誰都印象深刻。
“這是誰啊?”趙行德聽身邊的人竊竊私語。“護國府餘校尉。”“哦,原來此人便是餘藏雲。”餘藏雲在護國府聲望最高的校尉之一,關東舉子居然引出了他,圍攏來的人便多了起來。
餘藏雲沉聲道:“商會自治以大興工商,乃是開國朝便定下的國策,豈能輕言變更。單單長安一處,不過方圓百裏之地,所出的賦稅,抵得上數十州縣,而商稅和田賦不同,每年皆在增加,與國家開疆拓土,出力甚大。如今關中工坊的商稅,不下千萬貫。若是強行幹預工徒之製,致使工坊凋敝,賦稅大減。國用所缺,如何彌補?”他左右看了看,提高聲量,沉聲道,“是增加田賦、關稅?還是裁減軍餉爵祿?朝廷本來就是量入為出,陡然少了一塊賦稅,總不能讓國庫憑空變出錢來?”
開始時傾向於關東舉子的人尚多些,聽餘藏雲談及賦稅,眾人臉色都微微一變。賦稅是國家大事,不得柱國府、護國府同意,便是皇帝亦不能隨意加賦。而朝臣有主張加稅的,莫不要冒著聲望大跌的風險。而平白無故的裁減軍餉爵祿,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餘藏雲談得都是夏國的內政,那兩名關東舉子更不知如何反駁他。
這時,旁邊卻另有人道:“餘校尉此言,未免聳人聽聞了吧?”趙行德轉頭看去,卻是另一名身穿校尉軍袍的人,國字臉顴骨微高,目光明亮如炬,卻給人以暖意。此人帶著濃厚的河中口音,接道:“若非關中工坊禁錮了大批工徒,河中也不至於如此缺人。那些關東流民脫了桎梏,去河中,漠北,耕田也好,做工也罷,經商亦可,也都是要繳納賦稅的。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吧?”
眾人又是一陣交頭接耳,讓趙行德知曉,此人亦是赫赫有名的校尉,名叫康德明,雖是康國王族的旁支子弟,卻憑著自身本事在軍中升遷到校尉,在護國府中隱隱安西軍司校尉的領袖。
餘藏雲臉色微微一沉,拱手道:“以我所知,工坊役用工徒百人,所交商稅敵得過數百蔭戶的田賦。若是強加幹預,以數十萬工徒來計,其中賦稅的差額不小。康校尉既然如此說,可否讓河中州縣擔當?”
眾人見康德明和餘藏雲辯駁起來,紛紛竊竊私語。趙行德旁邊有人便小聲道:“這些關東工徒,槍棒騎射,一樣都不通,就算被工坊做牛馬役使,也於國無損。”另一人笑道:“正是,不過幾十萬廢人罷了,也值得兩位爭執許久。”
趙行德轉頭看去,隻見這二人衣著華麗,神色卻頗輕佻。他吸了口氣,低聲道:“今日有人坐於危岩之上,居然還以為安如泰山,真是笑話。”
那兩人聽他語帶譏刺,神色大變,轉頭看來,趙行德臉色自若,似自言自語道:“秦時驪山刑徒,尚能滅了周章、田臧、陳涉,迫山東群雄束手,使霸王忌憚。以我之見,這關中數十萬工徒若稍加整訓,便是耐苦戰用死命的強兵,掃滅大言不慚之輩,正如土雞瓦狗。”
趙行德聲音不大,卻恰好被餘藏雲聽見了,他在和那康德明辯駁之際,仍然分出神來,深深看了趙行德一樣,似乎要記住他的樣貌。原先那兩人臉色由青轉白,又摸不清他的底細,討了個沒趣,隻得自去了。
此時,那兩名大宋的士子反而人微言輕,被擠到一邊,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顯得頗為孤寂無助。李蕤見狀,便帶著趙行德過去,向他二人拱手道:“王兄,吳兄。”原來他與這二人乃是認識的。
見李蕤和趙行德把臂過來,顯得交情非常。黑瘦的那人先客氣拱手道:“鄙人吳越,字南英。”白麵的則拱手道:“關東人王鍾,草字介生。”趙行德從軍三載,神情舉止和從前自有不同,王鍾自稱關東人,顯然將趙德當作了夏國人。李蕤介紹道:“王兄是長安東人社的盟主。”又道:“吳兄亦是東人社的高才。”
趙行德拱手道:“在下趙德,草字行直。”他心中明白,李蕤點明二人身份,越是客氣,便越是和這二人交情尚淺。如此則不便交淺言深,本來身份亦不能直言相告。
李蕤亦笑道:“行直也是出身關東,大名鼎鼎的文辭院女學士,趙夫人的夫君。”趙行德不覺莞爾,沒想到自己也有被如此介紹這一天,又微微感到奇怪,這擔當了文辭院學士之事,也沒聽若雪提過。他心下微微搖頭,三年的別離,還是有許多新的變化需要認知。
王鍾和吳越看向趙行德的眼光頓時怪異了起來。這兩人皆知趙夫人夫君乃一從軍的莽夫。平常言談間,亦為之不值,今日一見,似乎也不是所想像的那樣。隻不過存了這樁成見,和趙行德說話時神情便有些異樣,話也不那麽多。
趙行德見狀也不以為忤,隻含笑站在一旁,聽李蕤和這二人說話。此時旁邊的眾人都在關注那餘藏雲和康德明爭執辯駁,反而把他們擠到一邊去了。李蕤頗為識趣,帶著三人向旁邊走去。王鍾和吳越二人原本是想在鄭相堂打動夏國的五府官吏,誰知人微言輕,也沒人多關注他們,也就隨著李蕤避讓到了一角。他二人沒有和趙行德多說話,便開始遊說李蕤在東人社的上書上麵聯名。
趙行德聽著他們說了許多工坊的弊端,但卻沒說如何善後,便問道:“東人社上書陳情,可有具體建策麽?”
王鍾口中答話:“請丞相府禁止工坊誘流人為工徒,現有數十萬的工徒,當由道路曹妥為安置。”眼睛還是看向李蕤那邊。他以為這趙德不過上陣搏殺的莽夫而已。即便讀過詩書,附庸風雅,對這等政事,既無影響,也難有什麽高見,隻看他是李蕤的好友,不好駁他麵子。趙行德見狀點了點頭,知趣沒再說話。主要心思都在聽餘藏雲和康德明在那裏唇槍舌箭。吳越見狀,向他投來歉然的目光,趙行德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以示謝意。
餘藏雲道:“我朝百業興盛,各地工坊冶鐵數百萬斤,布帛動輒以萬匹,前番大軍出塞,輜重司在長安補充軍需,布帛、弓弩、箭矢、刀槍等物,早晨言買,下午便全部購齊,貨物源源不斷送到各處軍營。假若長安工坊倒閉,縱然國庫有錢,這些物資,從哪裏來?”他頓了一頓,笑道,“河中的工坊,行麽?”
關中各地工坊規模之大,遠遠超過河中。僅僅箭矢一樣,便分為數十道工序,每一工坊隻負責一至數道,中間借助四通八達的運河轉運,得天獨厚。更有開設工坊的商人仿照軍械司的流程,將本身所負責工序分為數十個簡單的動作,借用水力和畜力的機器,大大提高了效率。
康德明冷笑道:“關中工坊的規模,難道天生如此嗎?還不是如同剛才這二位所言,壓榨關東工徒的血汗而成。假若革此弊端,稍帶時日,河中、蜀中各地的工坊,自然會取而代之。關中本地的良善商賈,也才有更多的機會。”
他這話卻稍稍失了底氣。河中人煙不若關中這般稠密,又靠近新開的疆土,蔭戶的子弟就算無法繼承田產,也多會前往邊疆領取授田,似撒馬爾罕這樣的大城,居民也是以商業為主,工坊大都造些珍玩珠寶等物。即便軍械司扶植了不少軍需的工坊,也僅僅能滿足河中駐軍本身的需求而已。不像關中工坊,能夠滿足漠北,吐蕃,乃至隴右河西的需要。
餘藏雲笑道:“果真如此,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他今日沒有料到康德明會突然插一手,準備得不夠周全,暗暗計較,下次帶上兩地府賦稅和物產資料,定叫這人啞口無言。
他二人也算是護國府同僚,自然不能在鄭相堂裏爭得麵紅耳赤。見兩位校尉重歸風輕雲淡之後,眾人才紛紛散去,口中感慨不已。
此時在王鍾和吳越的勸說下,李蕤終於答應在陳情書上聯名。那二人說得口幹舌燥,卻臉色欣然的告辭離去,聽說吳越說還要去拜訪同樣出身洛陽的丞相夫人。
走到四下無人處,李蕤方才笑道:“元直總算回來了。此番回返,便不必出征了吧。幹脆從軍中退役,來學士府吧,你夫婦俱為高士,也是一時佳話。”趙行德搖了搖頭,低聲歎道:“人在軍中,身不由己。五年役期總要服完。”話雖如此,他內心實際卻有些不同。這鄭相府中議論紛紛的場景,他頗有些心煩意亂,反而有些懷念在軍中的時候。
二人暢敘了這三年來各自之事。趙行德聞聽李蕤在學士府三年之久,寒暑皆長居在洞窟,甚至極少下山,便勸他保重身體,求取真知大道固然要不舍晝夜,但不要隔絕於人世,要時常走動走動。李蕤便笑道:“已經有三個月沒有下山,不如這樣,趙兄做主,讓我嚐嚐嫂夫人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