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77 忠讜醢與菹-1

直到下半夜時分,大內宣德門樓口外的百姓方才散去。趙柯不堪其擾,終夜未眠,天色微明時分,趙柯困乏已極,剛準備就寢,內臣稟報丞相趙質夫求見。趙柯不得不傳趙質夫覲見。他強打精神,準備對趙相溫言安慰。昨夜士子和百姓鬧事,請斬趙質夫和童貫,童貫已經在官家麵前跪地痛哭了一回。遣使議和本事官家的主意,在趙柯在心裏,對這兩位代他受過的臣子反而多了一絲好感。

趙質夫匆匆走進禦書房,一見官家雙目布滿血絲,眼中卻是安撫之意,頓時安心了,伏地請罪道:“老臣該死,讓陛下受驚了!”趙柯忙把他扶起來,歎道:“老丞相一心為國,不計毀譽,議和以安天下,這些士子不識大體,遷怒於丞相,唉——”

趙柯歎了口氣,大宋祖製優容士人,不殺言事者,敲登聞鼓的士子人數眾多,又得了民心,倒是不少處置。為防激起民變,連議和的使臣,都也不敢從城門出去,隻用滕籃子從城牆縋下。思及此處,趙柯通紅的眼裏透出一絲怨毒之色。

“這些士子,愚蠢無知倒還罷了,偏偏還擾亂朝政。”趙質夫一邊小心翼翼地說,一邊觀察著趙柯的神色,“老臣經過宣德樓前,隻見一地狼藉,登聞鼓居然被敲壞。衝撞宮門之事,曆朝罕見,千年未有。開封府稟報,昨天夜裏,還有不少無賴子搶掠市肆,擾攘街坊。本朝雖有優容士人,廣開言路的祖製,但老臣擔心,大敵當前,倘若一意姑息的話,一則怕激怒遼軍,二則怕變生肘腋。”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一頓,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質夫須發蒼然,眼中包含著憂色,童貫站在一旁,暗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且看他有何後手?雖然同仇敵愾,莫要擾亂了灑家的手段。”

趙柯也聽出來了,問道:“丞相有何良策?”

“遼軍南侵席卷河北,勢不可擋,連王彥也兵敗喪身。唯議和可安天下,若不議和,則天下岌岌可危。而士子們好發議論,不知任事的艱難。以老臣之見,”趙質夫看官家微微點頭,沉聲道,“他們既號稱大義要收複河北,那便順水推舟,招丁壯數千為新軍助守城池,賜名為保義軍,禮部侍郎鄧素加河北招撫使。保義軍由河南馬步軍總管張叔夜統轄,駐紮在內城和外城之間,將拒和的士子賜以官職,差使則悉數入保義軍中。一則可以軍法約束這些士子,二則,若是他們還不識好歹,便令其出城與遼軍交戰......”

趙質夫的話音雖低,童貫聽得卻是心驚,暗道,好一條絕戶計。趙質夫眼中流出一絲得色。這條妙計的由來,乃是他昨夜難以入眠,挑燈夜讀史記張湯傳略時想到的。漢武帝時,博士狄山冒犯張湯,又主張和親息兵,於是漢武帝將狄山派往北邊守一烽燧,月餘後匈奴犯邊,殺狄山梟首而去。

趙柯心下了然,皺眉思索了片刻,沉聲道:“議和之事不能耽擱。新立保義軍,讓士子們有個報國的機會。請丞相好生安排,莫要落人口實。”

趙質夫拱手道:“老臣遵旨。”

這些士子昨夜膽敢請斬趙質夫,讓他動了真怒,趙質夫心中早有計較,對其決不可手軟。大宋開國以來,以正朔自居。雖夏國占據關中,但士人還是喜歡以漢室自比,又以契丹和匈奴作比。當今宋室衰弱,讀書人愛看漢代的史事,以解胸中鬱積的塊壘,就連趙質夫也不能免俗。趙質夫尤為喜讀漢武帝朝事略,還別有理由。漢武帝在位數十載,朝中人傑輩出,政爭黨爭之多,起伏之巨大,手段之酷烈,比當近有過之而無不及。讀信史,可以從中師法前人的心術權謀,霸王道雜用之,乃是趙質夫不為人知的隱秘。

趙質夫退下後,趙柯沉默了一會兒,問道:“童太尉,議和的事情,有把握麽?”

童貫在禦書房中服侍過兩朝天子,當即答道:“陛下屈尊議和,隻需以至誠待狄夷,便如司馬文正公所言,雖禽獸木石,亦將感動,況其人類。市井百姓愚昧,受人挑動。隻待遼人退走,免去一場兵災,自然會明白陛下的苦心,感激涕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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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旭日逐漸升起在東方的天際,因為氣候嚴寒,護城河已經放幹了水,契丹騎兵又開始驅趕簽軍背負土石填護城濠,守外城的宋軍則發弩矢炮石阻止。這十餘日來,遼軍一邊為鐵桶重炮修築炮壘,一邊驅趕簽軍填平壕溝。

汴梁城周長四十裏,共有城門十八座,分別為城南的南熏門、陳州門、蔡河東水門、戴樓門、蔡河西水門,城東的東水門、新宋門、新曹門、東北水門,城西的新鄭門、麗澤門、萬勝門、固子門、西北水門,城北的陳橋門、封丘門、新酸棗門、衛州門。曆經數百年經營,每座城門都有三重甕城,唯有四座正門為了方便禦道出入,隻有兩重甕城。城外還有寬闊達十餘丈的護龍河。

因為汴梁城實在太大,遼軍前鋒氣勢洶洶而來,卻也沒有立刻四麵攻城。遼國皇帝禦賬還在五十裏外的陳橋驛,左軍都統耶律畢節和北院將軍鐵木哥率領偏師,先趕到汴梁城下,分別駐紮在城池的北麵和東南麵,在附近抓了大批未及逃走的宋國百姓充作簽軍。

“李大人,看來遼軍大隊還在渡河,尚未趕到汴梁城下。”馮澥低聲道。李若冰不露聲色,喉中低聲道:“遼主在陳橋驛。”表明使者身份後,幾十名隨從都被留在城下。馮澥和李若冰一路上偷眼查看虛實,不知他們做的隱秘還是護送的遼軍過於粗心,居然沒有橫加幹涉。順著驛路行了大半時辰,居然是向五十裏外的陳橋驛而去。

汴梁城中能戰的騎兵都在禦前班值,宮中衛士職責是拱衛皇室,沒有禦命不出城作戰,而城外遼國騎兵眾多,來如如風。自從大批遼軍騎兵渡河以後,宋軍對汴梁附近遼軍情形就如盲人摸象一般,至於遼國皇帝的位置,就更加不清楚了。

李若冰和馮澥一路北行,沿途見契丹營寨防範十分嚴密,騎兵四處出沒,卻不像往常打草穀劫掠,反而遇見一隊宋國百姓向遼軍營寨運送糧草。百姓並無契丹騎兵押送,李若冰心中奇怪,想不通這些百姓為何資助敵人。他不知遼軍將附近村子的青壯男丁都抓做簽軍,村中隻留下老弱婦孺,若不將糧草送到營中,這些丁壯便有凍死餓死之虞。

遼國皇帝禦營大帳便設在城北陳橋驛,等待十幾萬大軍攜帶鐵桶重炮、攻城車、輜重糧草等次第渡河。這一是因為耶律大石對這一帶的地形極為熟悉,昔年出使宋國時,他經過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的陳橋驛,借懷古之名,還做了幾首感慨唏噓的詩詞。難得契丹使者如此仰慕本朝太祖,宋朝官員還破例讓他在陳橋驛多住了兩日,因此耶律大石對陳橋驛的地形可謂了若指掌。另外,要攻打汴梁堅城,鐵桶炮至關重要。而在大宋境內,隻有修砌良好的驛路能夠承載萬斤鐵桶炮的炮車。駐兵陳橋驛,等待火炮營前來會和,禦營的步騎大軍便可和鐵桶重炮同時抵達汴梁城下。

在宋國使者到來之前,耶律大石先接到了來自汴梁城內的消息。左軍耶律畢節和鐵木哥分別早有稟報,城中鬧了許久,火光大作,鼓聲嘈雜直到半夜。耶律大石心中納罕,就算宋國援軍大至,也沒有如此虛張聲勢的道理。直到拂曉時分,得到童貫的密報,耶律大石才算是對汴梁城中事情一清二楚。

童貫密報獻策,理社的士人冥頑不化,專門煽動百姓敵視北朝。密報中列了城中主戰的官員十一人,除了樞密使邵武,禮部侍郎鄧素外,工部侍郎吳昂英、兵部員外郎許汝弼、侍禦史潘元傑、監察禦史黃伯玉等人,都是近幾年在朝中嶄露頭角的幹練人才,理社的中堅黨羽。童貫建議請宋帝斬殺這些人以示誠意。如果宋帝顧慮人言,則派這些骨鯁官員充作使者,遼國以對耶律大石不敬,擾亂議和為罪名,動手將其除掉。

“想借刀殺人麽?”耶律大石微微冷笑道,“好狠的閹人。待汴梁城破後,叫你知道,誰是主子,誰是奴才。”童貫和理社的恩怨,耶律大石也略知一二。

他剛將密報折好,外間衛士通秉,南朝的議和使者來了。耶律大石便命將使者帶上來。最近幾日,大河已經有了結冰的跡象,兩岸河水已凍,但還很薄弱,而大河中部不但尚未結冰,二人且河內有大塊的流冰。這時候不但冰麵無法通過,連渡河都很困難。耶律大石也需要議和,稍稍拖延一下時間。等待河冰凍得足夠堅硬厚實,重型鐵桶炮才能通過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