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大營外圍的軍卒,多數是看熱鬧的。見宣旨的人騎馬過來,群龍無首,眾軍竟是無所適從。趙行德白袍緩帶,麵沉似水,緩緩催馬而行,目光似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麽。東南行營的軍卒不自覺地讓開一條道路,有的還轉過臉,不敢和他的目光相觸。有人低聲道:“不是假傳聖旨的吧?”躲在人群後麵,有人大聲喊:“什麽宣旨,分明是曹迪要吞並咱們東南兵馬。”“劉相公被人陷害,快讓劉相公給我們說話!”出聲的人躲在人後,這幾嗓子喊過後,人群又騷動起來,還有些大膽的軍卒不再讓路,反而向著宣旨使者隊伍湧來。
“元直,元直,”鄧素小聲叫道,“這如何是好?”
然而,趙行德的背影如山一般巍然不動,似乎根本沒聽見鄧素的話。隨著趙行德深入東南大營,聚集在周圍的軍卒已經有數千之眾。若是一個不善,鄧素等人能否全身而退都是問題。在人群中間,偶現刀光耀眼,有軍卒已經抽出了兵刃。“奶奶的,”李京對旁邊道,“他再敢往前走,咱們就一起上,豁出去將這個家夥剁成肉醬。”周圍幾個悍卒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和別的軍卒不同,他們是死人推理爬出來的,深受大將田世珍的恩惠。田世珍跟著劉延慶一去不回,李京聽多了話本,滿腦子裏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等東西,他本是個粗人,無法可想,決心要鬧出一場事端,把田將軍、劉相公等救回來。
後麵西京行營護兵紛紛將手放在刀把上,嘩變眼看一觸即發。趙行德一直若無其事緩緩催馬,既沒加快,也沒停下來,直到前麵擠滿了東南行營的軍卒,幾個桀驁不馴之徒攔住去路,坐騎再也無法在前進。
“放肆!”趙行德臉色一沉,對著這些亂兵喝道,“你們想陷劉相公於不義麽?”
幾個亂兵被一時竟懦懦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有人道:“劉相公和諸位將軍一去不回,我等也是向朝廷討個說法!”
“今日之事,天下人皆知!是否公道,自有人心如秤,也不是誰逞口舌之利能混淆是非的!”趙行德聲色俱厲道,“但是,無事聚集,滋擾朝廷使者,是何等罪名,你等難道不知?劉家世代報效朝廷,為國捐軀者眾,劉氏這一門忠烈,劉相公一世英名,都要毀在你們手上。你等才甘心麽?”他統領大軍已久,平常雖少疾言厲色,但自有一股凜然威嚴,懾人心魄。
“你算什麽東西,”軍卒後麵有人喊道,“咱們憑什麽要聽你的?”
“我是誰?”趙行德反而笑了,目光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對一個臉上刺著“誓守河間”的軍卒,問道,“可曾參加過河間之戰?”那老卒原本敵視著趙行德,猛然被問起來,遲疑著點了點頭。趙行德點頭道:“河間之戰,童貫棄城而逃,王節帥糾合瘡痍之卒,力挽狂瀾,獨守孤城,是何等英雄人物。”那他忽然提及已故的王彥,那老卒不自覺點了點頭,臉上神色放緩。趙行德臉色凜然,歎息道:“可歎如今,王節帥殉難於大名,遼兵肆虐南侵,東南行營精兵,居然一退再退,王節帥泉下有知,又當如何慨歎?”
王彥極得軍心,東南換帥日久,劉延慶也早將大將換成了自己的心腹,但他性好漁利,愛役使軍士牟利,上行下效,軍官克扣糧餉更有增無減。兩相比較之下,底下的軍卒反而更思念在王節度麾下的時候。聽趙行德體及王彥,但凡是大營中老卒,無不唏噓。
“既是河間袍澤,你認得我嗎?”趙行德問道。
“這問大人......”那老卒盯著趙行德,已全沒有敵意,隻是絞盡腦汁地回想。旁邊的軍卒大都猜到了這位大人與東南大營,與王統製必有很深的淵源,眾人原來的排斥敵視之心,現在大多消隱,取而代之的則是濃濃的好奇。眾人竊竊私語,卻無人相識。趙行德心下失望,他也不是矯情之人,正準備自揭身份時,外麵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趙統製!”
眾人都看向那出聲的人,趙行德也看了過去,臉帶異色。
“趙統製,末將是滕郢啊!”滕郢滿臉激動,顧不得旁人眼光,撥開眾人走到馬前。
“滕都頭,”趙行德會想起來,看他軍袍服色,笑道,“你升官了!”當初在河間初創火銃營,滕郢是他的旗牌官,幫趙行德發號施令,著實出力不少。趙行德對他的印象也極為深刻。隻是揭帖案後,再沒有了他的消息。
“屬下慚愧。”滕郢赧顏道。南征北戰十多年從都頭升到指揮,升官可謂慢矣。但依照軍中的官吏,指揮以上的軍官,若沒有得力的靠山,是極難升得上去的,所以他也安之若素,多少存了些得過且過的心思。今日見到舊日的上司,心中卻有些慚愧之意。
滕郢對趙行德躬身軍禮後,轉過身對周圍軍卒大聲道,“此乃王節度麾下大將,河間火銃營趙行德統製便是。趙統製為河北父老伸冤,舍了前程揭發奸相童貫,名聲遍布天下,誰人聞了,不翹起拇指讚一聲‘義士!’.......”他心緒激動,大聲地滔滔不絕起來。趙行德倒沒想到在此地還能遇見一個昔日舊部。他臉沉似水,也不阻止滕郢,隻靜靜地看著旁邊的軍卒,臉色漸漸由震驚變成畏懼,看到了話本傳奇一般的人物,不少軍卒甚至忘了趙行德便是敵對的鄂州守將,眼神帶著興奮和激動。
“果真是趙將軍麽?”李京喃喃道,他也是經曆過兩次河北大敗的,看了看左右,幾個悍卒臉上的凶相都已鬆下來,轉為疑惑不定之色。天下人皆知趙行德乃大忠大義之人。就算田世珍親口命他們下手殺害,這幾人也要猶豫,何況是現在這種情形。加害趙行德之人,若不立刻被眾軍亂刃分屍,就必定要被朝廷明正典刑,死後被人切齒唾罵,親族蒙羞,連劉相公說不定也要受牽累。
“.....趙將軍在房州大破遼賊,斬殺上萬,又在舒州、江州連戰連捷,遼人聞風喪膽.....”滕郢大聲將他道聽途說的趙行德之事跡講完後,口舌不禁訥訥起來,正不知如何繼續,趙行德轉頭對鄧素道:“鄧兄,劉相公和諸位將軍還在中軍議事未歸,不妨在此將聖上諭旨,對劉相公和東南行營的安排當眾宣告,以安將士之心。”
鄧素察覺眾軍已經懾服,心中暗讚,從懷中取出聖旨,當著眾軍大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劉延慶素稱良將,然年高體衰,以至有襄陽之敗,不宜再掌東南之兵,特遷為左驍衛大將軍,加太子太保,長子劉光國加侍衛馬軍都虞侯,次子劉光世加侍衛步軍都虞侯。保義軍指揮使趙行德素懷忠義之心,勤於國事,屢挫北國,繼任東南行營都部署,節製行營諸將拱衛禦駕。欽此——”
念完之後,鄧素看著趙行德,軍中不便跪下接旨,他也沒有強求,但按照常理,這時候趙行德當答道:“臣,遵旨。”就算是接受了東南行營都部署的帥位。然而,趙行德並沒有如鄧素所預料那般接旨,反而避開了他的目光,麵對著眾軍。這時,聚集在周圍的軍卒已成千上萬,許多人心情十分地忐忑,無數道目光都落在趙行德身上,隻見他的麵色凜然,眼中殊無掌握大軍權柄的得意,反而似有幾多複雜的心緒。東南行營已經有過兩任大帥,不知這個新的都部署又將如何?
“你們家中有妻兒沒有?”
沉默了片刻,趙行德忽然問道。
眾軍麵麵相覷,原以為新任都部署又是一番官話,現在卻不知如何作答,有幾個人不假思索地答“有”,一些人遲疑地點了點頭。禁軍多是世代從軍,大營裏的人,十有七八都是拖家帶口的。大軍出征,多數人都是思念家中妻兒的,隻是平常將軍們不常過問這些。
趙行德點了點頭,繼續問道:“你們有兄弟姐妹沒有?”
底下的軍卒更丈二摸不著頭腦,鄧素也滿眼疑惑,他知道趙行德提倡以“以德配天”之道學,原以為他初掌將印,會對營中將士激以忠義之道。這時,更多的人壯著膽子答道:“有!”“秉將軍,有。”滕郢道:“末將家中有兄弟三人,姐妹四個,俱已婚配。”答完這兩個問題,營中軍卒雖然心下好奇,但臉上的神色卻緩和了不少。
趙行德緩緩看了眾軍,喝問道:“你們有父母沒有?”眾軍都是一愣,他再度大聲道,“有父母的人,把右手舉起來!”此言剛落,底下頓時齊耍耍舉起了一片右手。中原號稱以孝道治天下,在家為孝子,於國則為忠臣。試問誰人沒有父母?麵對著一片如林般的手臂,鄧素臉色遲疑,他身邊的西京護兵也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舉起右手。若是不舉手,豈不成了無父無母的野種了麽?
趙行德自己也舉起了右手,回頭看了看鄧素,鄧素不得已舉起右手,幾百名西京行營的護兵也跟著舉起右手。
眾人滿臉疑惑,不知趙行德是何用意,這時,人群中忽然有個人仿佛嘲諷似的道:“小人父母早已雙亡。”又有人陰陽怪氣地接腔道:“小人生來無父無母,是劉相公府裏裏長大的。”眾軍都拿眼去找,許多人都認識說話這二人,一個叫劉符,一個叫劉啟,俱都是劉府的家將,平常在營裏也是橫著走的。他們顯然不滿劉延慶被捋奪兵權,要橫下一條心要給趙行德難看了。鄧素眉頭微皺,臉色一沉,想不到劉延慶的親信中還有如此不識抬舉之人。
“那你們有祖宗沒有?”趙行德冷冷問道,神色更見凜冽。
那兩人張口結舌,麵紅耳赤,總不能說自己沒有祖宗吧。旁邊的軍卒忍不住低聲嗤笑,滕郢暗暗道:“這兩人在營裏橫慣了,隻要將軍下令,當場斬了他們,以立軍法!”將手放在了刀柄上。趙行德注意到了滕郢的眼神,他搖了搖頭。
“那你們的父母、妻兒、祖宗墳塋,又在哪裏?”
麵對著數千將士,趙行德的鼓起所有力氣,大聲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大宋的禁軍分布北重南輕,多是以北人為主,哪怕是東南行營諸軍,也是以北方人居多。諸將士的父母,親族,妻兒,祖宗墳塋,現在大都已淪陷於遼寇之手了。吃這一問,許多將士胸中平生一股悲涼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