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師們的拚死抵抗發揮了作用,在大股的馬賊衝進商隊中部之前,二十多輛馬車已經圍成了一個車陣。幸存的鏢師和趟子手各持刀劍弓弩,憑依著車陣守禦。馬賊一時衝不進去,不得不暫時罷手。李邕等人得以回到車陣之內休息。這時,眾人方才看清楚,突厥有一百多騎,剛才短短時間,商隊鏢師和夥計已被殺了三十多人,還剩下七十多個人了。
一股筆直的狼煙騰起,衝上天空。軍中示警的狼糞有特殊的配料,黑色的煙柱凝聚不散,雖然風還沒有完全停止,但已不足以將狼煙吹散了。馬賊見商隊點燃狼煙,幾個首領商議片刻,馬賊們紛紛又催動戰馬,騎兵揮舞弓箭、彎刀,朝車陣席卷而來。一些馬賊喊著夏人不懂的語言,聲調格外高亢凶狠。
“宰了他們!”“先衝進車陣的人,大人有重賞!”
“真神在上!”“殺光異教徒!”
李邕皺了下眉頭,他聽懂了。商隊有車陣為依靠,以逸待勞之利。走護聞城並不太平,所以商隊請的鏢師們經驗豐富,趕車也都用的是老夏人,臨敵應變,恐怕比他國軍隊也不遜色。突厥騎兵想要攻進來也不容易。對馬賊來說,最好在護聞城騎兵趕到之前,帶著值錢的貨物遠走高飛。但是,他們殺人的心卻似乎更勝過劫掠的心。
在他身旁,王陵正大聲喊道:“聽我號令,準備——”王陵是退役的百夫長,現在是牙角行的掌櫃,也是這支商隊的首領。在沙漠中遭遇馬賊的襲擊,所有人都聽從首領的指揮,這是規矩。李邕也是如此,他沒傻到在這時站出來破壞商隊首領的威信。
“這些家夥不簡單啊。”李邕一邊暗想,一邊將弩箭對準前方。
馬賊衝到了四十步之內,“放——”王陵暴喝一聲,弓手同時放箭,數十根箭矢暴射而出,帶著颼颼颼破空之聲,中箭的人和馬發出痛苦的叫聲,好幾個衝在前麵的突厥人中箭落馬,跌在塵土裏,其中一兩人還被後麵的同伴踐踏而過,發出淒厲的慘叫。鮮血刺激了凶性,突厥騎兵怒火連天,他們不管戰鬥是誰挑起的,猛抽戰馬,冒著箭雨衝向夏人的車陣。
戰馬踏出煙塵滾滾,突厥人一邊圍著車陣奔馳,一邊彎弓搭箭。雖然在馬上放箭準頭不容易把握,但夏國人要射中不斷移動的騎兵同樣困難。雙方箭矢橫飛,血花四濺,人喊馬嘶。一個黑點飛來,李邕心頭一突,猛然一閃身,一根箭矢擦著臉頰掠過。“該死的。”他咒罵著探出頭去,又一黑點激射而來,他忙又縮回身去。
箭矢“梆”地插在車廂上,尾羽顫動,嗡嗡作響。突厥騎兵左右轉折,總是在間不容發的瞬間躲過箭矢。商隊夥計不會連珠箭法,雖然有車陣的掩護,但要射中靈活的騎兵真比登天還難,步騎對射了片刻後,商隊已明顯處於下風。
“先射馬!”“先射馬!”車中的鏢師大聲喊起來,許多人才如夢初醒。
戰馬身軀龐大,“射人先射馬”算是夏人中的常識。隻是大多數慌亂中沒想起來,得了鏢師提醒,立刻瞄準戰馬放箭,一根根箭矢撕裂強健的筋肉,穿透了戰馬身軀,紮進戰馬的骨頭裏,鏢師所用的硬弓重箭,甚至能貫穿戰馬堅硬的頭骨。戰馬匍匐摔倒後,飛揚的塵土中,箭矢如影隨形地射殺騎兵,箭矢穿透鐵盔貫穿頭顱,一聲聲慘叫戛然而止。
前排突厥馬賊狼狽退去,後排的又呼嘯著衝了上來。剛才這一輪對射,雙方折損不小,車陣的幾個薄弱縫隙也被試探了出來。馬賊們衝得很近,隻繞過稀疏的障礙物,就猛衝了進來,戰馬縱躍,彎刀下揮,血光濺起。商隊的夥計拚命抵抗著,有人手忙腳亂地撐起長槍,有人舉起盾牌,卻吃不住騎兵巨大的衝力,彎刀在盾牌上劃出一連串火花,躲在後麵的夥計踉蹌跌倒倒在地。馬賊幹脆跳下馬來,揮舞著彎刀衝進車陣,隻要打開一個口子,後麵的騎兵就能魚貫而入。
“該死的!”李邕大聲喊道,“不能讓他們衝進來!”
他衝上前攔住闖進來的馬賊。兩柄彎刀撞在一起,發出銳利的鳴響,李邕一腳踹過去,馬賊側身退後避過,彎刀向下砍向他的腿,這條腿卻在中途收回,變成弓步上前,李邕右手彎刀劃出一個弧度,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刀光一閃,一隻握刀的右臂掉在地上。趁馬賊心神大震之際,李邕的彎刀又詭異地朝上劃出一道圓弧,割開對方脖子動脈,鮮血撲哧噴湧而出,他下意識地一閃身,躲了開去。
“愣著幹什麽!”他衝著目瞪口呆的夥計吼道:“別讓他們衝進來!”
夥計忙不迭撿起弓箭上去了。這時,十幾個衝進來的馬賊都被斬殺,剩下的馬賊見車陣中有高手坐鎮,生出了怯意,紛紛勒馬向回逃竄。商隊夥計除了朝他們後背放箭外,還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我們贏了!”“滾蛋吧!”“回來再戰一場啊!”
李邕苦笑了一聲,看來很多夥計在心裏過了一把軍士的癮。他不到一年就自請退役了。這也是父親強迫他出使天竺的原因。一個“懦夫”繼承博望侯,必將是家門的恥辱。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刀法不錯,”皇甫銘笑道:“高手指點過的?”
“一個叔伯教的。”李邕摸著彎刀柄上鑲嵌的寶石,答道,“他已經過世了。”他望著不遠處的突厥人,眼中迸出深深的怒火。他的師傅法赫魯是一個高貴的賢人,也是白益王朝宮廷的衛隊長。羅姆突厥攻入巴格達的那天,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因教義禁止自殺而被俘。在白益王朝許多王公大臣匍匐在蘇丹腳下之時,法赫魯卻始終不願屈服,被蘇丹殘酷地刑殺而死。
皇甫銘點點頭,他誤以為李邕的師傅是一個戰死的軍士。熱沙海一戰,河中軍士戰死極多。皇甫銘是道路曹錄事,這次擔當副使之職,一路上便扮作李邕的隨從。這時,遠處騰起了煙霧,突厥馬賊居然點燃了車陣外的大車。
“這群瘋子!”李邕臉色一變,罵道:“死後要下火獄!”
點燃的馬車上裝得全都是軍糧。這批軍糧是浸透油脂的炒麵團,點燃之後就根本無法撲滅了。一萬多斤糧食,馬賊隻取了很少一點,剩下的一把火全都燒了,然後揚鞭而去。沙漠中食物是極為寶貴,一般來說,哪怕帶不走也極少有一把火燒光的,通常糧食會留在當地,留給經過的人或附近的部落撿取。可是,這些喪心病狂的馬賊居然將糧食全都燒了。商隊一直保持著防禦的車陣,直到護聞城的援軍趕到,眾人才算算了口氣。
馬賊原有一百多騎,經過激烈的戰鬥,丟下三十多具屍體,還剩八十多騎逃竄。
騎兵校尉一邊聽王陵稟報經過,一邊頻頻點頭。王陵是百夫長退役的,庶長爵位。這年輕的校尉卻還隻是上造,爵位比王陵還低一級。河中的軍隊經過極度擴充之後,領兵的校尉並不是真正護國府校尉,大多數是原先的百夫長,甚至還有少數十夫長在內。校尉在夏國是極受人尊敬的,盡管他們在戰後大多都會官複原職,但在重要的節日,紀念日,還是可以佩戴戰爭期間的校尉標識,穿校尉的服飾,顯示其救國危難的榮耀。
李邕站在旁邊,疑問道:“細柳州大軍雲集,怎麽還有馬賊存在?”
“他們不是馬賊,是伽色尼突厥的騎兵。”年輕的校尉匆匆解釋道,“他們大概是分散滲透進來,再匯合在一起,伺機發起偷襲的。”他分出了一百騎兵護送商隊前往護聞,自己帶著兩百騎兵追逐突厥騎兵的蹤跡而去。“膽色還不錯。”王陵望著他的背影,嘀咕了一聲,又搖頭道:“如果不是熱沙海那場敗仗,這樣的菜鳥怎麽可能做到校尉?”
李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陵大概是因為不善於籠絡人心吧,在軍中沒能推舉校尉。所以,他退役後一直耿耿於懷,若非激起了心中的怨氣,從來不多談軍中的事情。不過,李邕見那校尉十分幹練,麾下老兵聽命服氣,是個人才。周礪一場大敗,一方麵使安西軍司全軍盡墨,也給了許多年輕人冒頭的機會。
護送騎兵行進在車隊兩側,一個軍官好奇問皇甫銘:“這次送來的軍糧是什麽?”
皇甫銘想了想,道:“大多是行軍餅吧。”
“哎?”馬千裏有些失望搖頭道,“這玩意兒太硬了。得用水泡軟了才能吃,否則能把你的牙崩了。”這位是退役之後被重新征召從軍的軍士,他想了想又道,“不過,我們這些人出征在外,家裏隻剩下老弱婦孺,河中的府庫大概也很困難吧。”
“是啊,這場戰事不知何事才能結束。”另一名騎兵唏噓道,“可惜周上將軍未能得手。羅姆蘇丹真他娘的太卑鄙了。”他搖了搖頭,“我當年服役的時候,行軍路上的主食還是肉幹呢。現在輜重司的行軍餅就剩下點肉味兒了。”抱怨軍糧永遠是軍營裏最容易贏得共鳴的話題,很快眾騎兵你一言我一語,有說行軍餅三年都不長蟲的,有說這種麵餅三塊就能撐死人的,有說連老鼠都啃不動的,有說關鍵時候能裝進投石器砸人的,最誇張地形容用兩塊行軍餅硬碰硬就能生火。
作者:1.護聞城,今日之喀布爾,唐時安西都護府細柳州。2.抱歉抱歉啊,“商隊鏢師和夥計已被殺了三十多人”,上一章少了一個“被”字,一字之差,謬以千裏。特此更正過來。多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