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29 羅衣舞春風-1

洛陽強推授田製,總的來說,還算是順利。

府衙縣衙裏,各種文牘簿冊堆積如山,贖買田產、編製戶籍、授田簿冊,文官書吏們忙得不亦樂乎。宋國征收賦稅的簿冊上不但有田產數字,還對田產劃分了等級,如今洛陽府也按照簿冊,對田產一一定價贖買。洛陽附近州縣的田產總計三百八十餘萬畝,視膏腴瘠薄不同,一畝田值錢兩百文至兩貫錢不等。這法子看似公允,可急壞了不少富戶地主,蓋因為從前大家為了逃避田賦,不但藏了數量極大的隱田,還和官府胥吏勾結,刻意將良田登記為荒田、薄田。而朝廷按田賦簿冊贖買的話,富戶地主吃虧就大了。

這幾個月以來,地主富戶奔走於官衙,多如過江之鯽,大部分都按著老套路,私下托請州府縣衙的老吏,偷偷改動田賦簿冊,更改登記田產的數量和等級。而夏國自從入主洛陽以後,為了穩定局勢,對宋國官吏以安撫留用為主,並未大加裁汰,官吏們最初還戰戰兢兢,後來發覺平安無事,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富戶托請更改簿冊,胥吏們趁機上下其手,大發一筆橫財。

然而,洛陽府冷眼旁觀三個月之後,府令袁興宗突然從關西調來稅吏三百餘人。

幹練的關西稅吏開始逐個清查,洛陽官吏則惶惶不可終日。州縣田賦曆年都有賬簿,這一清查,田賦簿冊頓時漏洞百出。貪墨在關西是重罪,禍及子孫。洛陽府嚴查之下,州縣官吏自盡五人,下獄詢問四百六十七人,定罪二百七十二人,革職一百五十八人,僅僅三十六人官複原職。

袁興宗將州縣衙門徹底“清洗”了一遍,洛陽士紳中也風聲鶴唳,深恐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有人甚至準備逃亡到汴梁。袁興宗又上書丞相府,力主重新丈量田畝,按照實際田產的麵積和等級發給贖金。因為贖田涉及銀錢數目龐大,丞相府發行了贖田券,核定年息為四厘。地主既可以要求現銀給付低價,也可以直接領取贖田券,將來旱澇保收的吃年息。消息出來後,洛陽些動搖的局麵立刻安定。丞相府很快同意了重新丈量田畝的計劃。

關東彌漫著的怨氣、恐懼的氣氛,一夕之間全部煙消雲散。

重新丈量田畝後,洛陽一帶贖田總數由三百餘萬增至五百餘萬畝,世家富戶歡欣鼓舞。

官場空出來許多位置。除了少部分被關西的稅吏取代外,大部分還是由關東人擔任。袁興宗周圍也聚集了一批關東出身的幕僚和文吏。前麵的教訓豎立了律法威嚴,新上來的官吏就要謹小慎微得多。這次大換血以後,關東官場陳腐習氣被一掃而空。袁興宗下獄治罪的數百官吏,頓時被大部分士紳忘在腦後,取而代之的是對關西朝廷和洛陽府令袁興宗的歌功頌德之聲。有人猜測,以安撫關東之功,又和駐軍洛陽的太子交情不淺,袁興宗甚至很可能成為下一任夏國丞相。

洛陽府後衙,幾名青衫書吏坐在堂中,關注地望著上首。堂中危襟正坐著的一名文官,正是近來炙手可熱的洛陽府令袁興宗。然而,他卻絲毫沒有春風得意的樣子,反而滿臉凝重之色,一卷奏折平放在桌麵上。幾位幕僚臉上都是緊張,洛陽府對授田提出了其它一些想法,一個月前上書丞相府,不知結果究竟如何?隻看府令大人這神情,顯然有些不妙。

“府令大人,丞相的意思如何?”

“授田製不可動搖,”袁興宗沉默良久,歎道:“變動田製,以後不可再提起。”

他一手將書案上的公函合攏。這份公函實際上是一封密信,對袁興宗這個得力臂助,丞相柳毅的語氣罕見的嚴厲。丞相府得到洛陽府變動授田製的建議後,算是十分機敏地秘而不宣了。但在有心人的推動下,護國府和大將軍府還是聽到了風聲,護國府以動搖國本為由,不但強烈反對。許多校尉都要求丞相罷免洛陽府令,好在柳毅將壓力一力承擔了下來。然而,這種事可一不可再,田製就是護國府的逆鱗,如果洛陽府再次觸動的話,亂了軍心,就算皇帝陳宣出麵,也未必保得住袁興宗。

“可是,府令大人?”幕僚馮國才猶有不甘,似乎還想爭取一下。

“還真以為我朝是武夫當國,軍士粗魯不文麽?”通判潘少微心中暗道,“護國府的厲害,你們這關東人是絕對想象不到的。”他是從關西衙署中一點點曆練出來的,從一開始,他就不看好這一次上書。四麵烽煙再起,校尉們大都在各地領兵,在敦煌護國府議事的人數由兩百人減少到了不到一百人。然而,人數的減少反而更容易統一意見,護國府對各種事件的處置和反應也比平常要迅速了很多,特別變動授田製這種“危及國本”的事情。而這些“關東人”卻偏偏建議變動授田製。

他們認為一戶六十畝授田,太過死板,農戶有的勤懇耕種,有的卻懶惰愚鈍,與其一視同仁,不如根據經營田產的情況,逐年增減每戶授田的數目。糧食收獲多的,授田可由六十畝增加九十畝,一百二十畝,甚至兩百畝、三百畝。糧食收獲少的,朝廷將逐年收回授田。不善稼穡的農夫將逐漸被排擠出去,洛陽工商大興,正好需要大量招募工徒。此外,關東民間的舊俗,壯丁們可以組成播種、耕地、施肥、收割的隊伍,在農忙時幫卻勞力不足的戶主幹農活兒。

糧食的產出肯定會大大增加,最大的受益者,還是朝廷的國庫。不過,農戶的數量將會減少,授田又不不均勻。那些複雜而又困難的事務,還是要靠州縣,裏正、鄉役來做。每個地方,都由官府統一收取三成的田賦,並轉交給各地軍府,再由軍府分配給軍士。這樣一來,地方上大部分權柄就轉到了文官手中,軍府雖然省事,可對地方和蔭戶的控製力也大大下降了。校尉們都是軍士推舉出來的,一個個如精似鬼一樣,焉能看不出來?

潘少微不為人察覺地撇了撇嘴,將目光移向窗外。

“袁大人,”書吏黃敬之低聲道:“我們可以再度上書相府......”

“住口。”袁興宗打斷了他的話。他神色蕭然,歎道:“我們行得端,坐得正,問心無愧便好。變動田製的事情,非同小可。本官從前是太過輕忽了,今後也不可再提。”他看了看書房中幾名屬吏,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柳丞相雖然保住了袁興宗,但護國府校尉卻不肯善罷甘休,他們懷疑洛陽府有人被收買,以至與關東士紳沆瀣一氣。因此,在袁興宗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十數名察奸曹的官吏已經在來洛陽的路上了。

幕僚們退下去後,袁興宗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清廉自守,自不怕別人來查,望著窗外的樹影婆娑,有些疲憊地想到:“關東人多地狹,授田六十畝,不過惠及這一代人而已。要治理關東,死守授田製終究是不行的。百姓繁衍生息,人口滋長,就要提高糧食的產出才能養活。還要大興工商才有事做。一戶六十畝不變,局麵終究維係不下去。除非,......,像宋國那樣往海上拓展墾殖去,可是,波濤險惡,這條路當真這麽走得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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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經驗的水手望見烏雲密布,便大呼天象不對,言之鑿鑿稱一場大風雨即將到來。

暴風雨中航行,哪怕是在近海也是極端危險的,趙行德隻得下令船隊靠岸,尋了一處海邊的港灣避風。明明是正午時分,天空卻是漆黑一片,天空像漏了一般,大雨瓢潑而下,即使在港灣內也是海浪洶湧。閃電如火蛇般劃破長空,伴之以霹靂般的雷聲。此時此刻,全體水師將士,連同趙行德本人都無比慶幸昨天的英明決斷。

港灣中,八十餘艘海船不斷顛簸起伏,仿佛隨時可能顛覆的紙船。

海風勁吹,拍天濁浪一個接著一個,拍擊著船身亂晃。船身不斷劇烈搖晃,錨鏈一次次繃得筆直,底艙的水手聽見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如果不是回頭浪很大,肯定有船隻被風浪卷走。各個艙中,沒固定好的整個櫃子倒了,各種瓶瓶罐罐滿地亂滾。外麵風浪聲忽大忽小,或如鬼哭狼嚎一般尖利,或如攻城錘“砰砰”地撞擊船身。

除了極少數在甲板上望風的人,大部分水手用繩索綁在木板床上。

有人麵色蒼白,有人不斷嘔吐,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斷地祈求神佛保佑。自從南海水師出海以來,還從沒遇到過這麽大的風浪。這凜然天威讓每個人都生出了莫可抗禦的無力感。趙行德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吐得一塌糊塗,他現在更後悔沒有讓軍隊上岸紮營。這船萬一沉了,水手們不知有幾個能在風浪裏逃出生天。雖然泥石流同樣十分危險,但呆在岸上畢竟會好受一些,泥石流也不一定會發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