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在冰雪上,留下一行蹄印。主人心潮尚起伏不平,識途的馬,已來到一座熟悉的宅院麵前。柴扉小徑,鋪滿細細的雪,幾樹梅花綻放,在寒風中嬌豔欲滴,北風呼嘯,院落裏透出點點溫暖的火光。趙行德翻身下馬,輕輕推了下,日暮天晚,院落已上門栓,沒有推開。趙行德微微一笑,伸手在門上拍了三下,他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隻聽輕輕的腳步從房中踏出,踩在淺淺的積雪之上,細碎的嚓嚓之聲,漸漸來到院門之內。李若雪站在裏麵,輕聲問道:“來者為誰?”聲音微微帶著些兒顫抖,幾許期盼,幾許愁緒,盡在其中。
隔著這扇門,趙行德仿佛也看到她的眼眸裏含著淚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空氣裏也帶著對麵的味道,沉聲道:“是我。”裏麵寂寂無聲,他心頭微痛,又低聲道:“若雪,我回來了。”三年了,從離開敦煌那日算起,已經三年有半。美人容顏,是否依舊。
正沉吟間,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李若雪站在門內,睜大眼睛看著他,眸中淚光閃閃,說不出話來。門外,趙行德身形魁梧了不少,寬厚的肩上堆積著冰雪。時間將初出茅廬的書生,錘煉成了百戰生還的軍人。他甲胄未脫,多了股淩厲剽悍之氣。和大多數軍士一樣,臉上遍布粗粗的胡茬,掛滿風霜。他形貌大變,唯有目光深處,仍舊和從前一樣溫暖和柔軟。
門內,大雪紛紛揚揚而下,李若雪身披一襲半舊的青裘,香肩微微顫抖,立在風雪之中,望著趙行德,雙目微紅,盈盈欲泣。佳人容顏,與夢中無異,離別恍如昨日,趙行德心中湧起一陣暖意,上前將佳人擁在懷中,用力抱緊,隻覺嬌軀溫軟,一股淡淡的馨香縈繞心間。“若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他喃喃道,李若雪在他懷裏微微點著頭,用力忍住喜悅的淚花,哽咽道:“你終於回來了。”“我等到你回來了。”
二人相擁良久,也舍不得放開,積雪落在身上,幾乎成了雪人,直到感覺身上寒冷,這才相攜入內。趙行德將大宛馬拴在馬廄,又將行囊和輜重取下來,搬入房內,他熟練地自己解開甲胄,將腰間纏著金幣和寶石嘩啦啦地倒在桌子上。這一套行動,熟極而流,就和別的軍士並無兩樣。他也和別的正在和家人團聚的承影營軍士一樣,臉上帶著炫耀的神情。其實趙行德所繳獲的戰利品遠不止此,大部分都賣給商人換做了易於攜帶的交子,而隻保留了精美而值得紀念的。
“這些都是戰利品,從敵人身上繳獲的。”趙行德笑道,又取出一個裝著交子和票券的信封,遞給李若雪道,“這是軍餉。”見李若雪睜大了眼睛打量著他,趙興德一愣,又解釋道,“一些軍餉投入到朋友的商隊裏,入夥左券也在這裏麵。”
他渾然沒有注意到,在李若雪眼中,夫君的舉止和出征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一個士子,那怕剛剛領取俸祿和賞賜,也不會像他那樣,咣咣當當將銀錢抖在桌子上,更不會自豪地宣布這是從敵人身上搶來的。趙行德身上多了許多陌生的東西,這是三年多的離別所積累的。
“娘子把它收起來吧。”趙行德隨意地道,大喇喇地坐在桌旁,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揚脖子喝了空,咂了咂嘴,一臉陶醉的神情,細細地打量起自己的妻子,燈下觀美人,越看越美,嬌豔無匹。
見趙行德自己倒茶,李若雪反倒窘迫了起來,低頭道:“夫君恕妾身簡慢。”站起身來,給趙行德麵前的空杯倒上茶,心中紛亂如麻,既難抑激動,又想要好生照顧於他。這時已經過了晚飯的時候,李若雪左右看了看,眼下趙行德驟然回家,竟然沒有什麽吃的。她獨居一處,平常所準備的飯菜都極簡單,比尼姑庵的素齋也差不了多少。端出果脯之類,又像是招待客人了。她隻覺有些手足無措,臉頰微紅,低聲道:“夫君還沒有吃過晚飯,妾身去做些小菜。”言罷站起身來,要去廚房。
她低著頭匆匆而行,仿佛要逃避什麽似地。經過趙行德身邊,卻被一把大力抓住,身不由己地被扯到他的懷裏,二人再次擁在了一起,趙行德輕輕用手抬起李若雪的下頷,看著她羞紅的臉頰,溫柔地低聲道:“吃飯先不必,讓我先吃了娘子。”然後迎著她有些慌亂躲避的眼神,吻住了嬌軟的嘴唇。李若雪微微一掙沒有掙脫,隻得讓他抱著。吹彈得破的臉頰,感受著被他的胡茬刺得微微發痛。她呼吸急促,眼神漸漸迷離。
趙行德輕輕咬住她的柔軟的耳珠,低聲道:“若雪,我回來了。”感覺她的嬌軀從僵硬變得溫軟,兩人身心仿佛融化了一起。趙行德低吼一聲,將妻子橫抱起來。李若雪恍如身在雲端,一聲驚呼,卻沒有抗拒,任由良人將自己從正堂抱入內室。
這一夜,北風呼嘯不止,恍如夜梟長嗥,又如鬼怪啼哭,窗外雪花飄落,堆積在屋瓦、窗棱、梅枝上,雪花漸漸淹沒了風雪夜歸人的足跡。窗內,碳火爐燒了整晚,石炭通紅,仿佛半透明的紅寶石,又似火山噴發的熔岩,不時發出嗶嗶啵啵的爆裂聲,爐上溫著水壺,專為沏茶而采集的雪水,早已滾燙沸騰,霧氣潮濕了紗窗,升騰的霧氣,讓一切都朦朧而不真實,恍如夢中。
朝著東方的窗戶,漸漸發白,晨光從雪白的窗棱透了進來。趙行德靠坐在床頭,伸了個懶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心懷舒暢無比,感覺仿佛從一個夢中醒來,卻發現所在比夢中更為美好。他低頭一看,卻見佳人將容顏藏在羅衾之下,隻露出一綹烏黑柔軟的發絲,促狹地吟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念到此處,卻感覺左腿微微一痛,似是被佳人用指甲掐了一下。
趙行德不覺莞爾,正待再打趣兩句,李若雪卻將臉上蓋著的羅衾掀開了,粉麵微紅地看著夫君,雙目盈盈若水,似喜還嗔。趙行德不禁為之神馳目眩,一時念不下去。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這三年的戎馬生涯的砥礪,仿佛弓弦磨著手指一般,讓他的心神裹上了一層堅硬的胼胝。這一夜的溫柔,雖不能將這些磨去,卻已讓它足夠柔軟。李若雪眼中的趙行德,正是如此,雖然和出征前形貌大不相同,就像那粗粗短短的胡茬一樣,但已經不再是那麽陌生,而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溫和的丈夫。
一縷陽光透過窗棱曬到床上,顯得如此幹淨,而又如此的透明,二人相互凝望著,隻覺三年的隔閡盡去,身心重又交融。良久,李如雪方才捂著嘴道:“哎呀,糟糕了。”急匆匆坐起身,將羅衣披在身上。
趙行德卻將她摟在懷中,不放她下去,笑道:“天還沒亮,又有何事?”
此時天色已明,他睜著眼睛說瞎話,李若雪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白了一眼,嗔道:“都怪你,昨夜茶壺放在火爐子上,這一夜的炭火,定然燒壞了。”卻沒有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兩人相依相偎,又是許久。直到日上三竿,趙行德才放李若雪起身梳洗,準備午膳。他自己則將在蘆眉期間的信件小心的整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