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難得相聚,來,為趙校尉接風。”餘藏雲端著酒杯,“趙校尉三十年紀,已經是製將軍了,真是英雄出少年,餘某不得不服啊。”兩桌上有十幾名校尉都含笑站起身來,有人讚道“餘校尉說的是”,“果然如此”。
“哪裏哪裏,餘校尉謬讚了。”趙行德微笑相謝。他按照陳千裏囑咐,逐個拜訪老資曆的校尉,到了餘藏雲這裏,餘藏雲竟異常熱情,還邀請了十幾名校尉作陪,專門為他接風。趙行德卻之不恭,隻得同餘藏雲一起來到這華嶽樓。
眾校尉一飲而盡,大家來這場接風宴,多是看餘藏雲的麵子。敬酒過後,便七嘴八舌地相互說起話來。護國府校尉、柱國府上柱國對許多夏國人來說,已經是官職的盡頭。因為校尉乃是軍士推舉的,若非幹犯法紀,由本身彈劾,軍府都不能免職。夏國很少有超過十年的丞相,但護國府校尉資曆超過十五年的卻有不少,就算是領兵的將軍,對老校尉也都是禮敬有加。否則護國府裏發難起來,就是莫大的麻煩。
說話間,華嶽樓的小廝將各道美食流水價地送上來,各種香辣作料烹製的烤駝峰端上來後,廚子在現場將駝峰切成薄片,香氣四溢,極為誘人。吃客需用雙手拿起,裹在千層酥油餅中食用,正適合這些彪悍粗豪的校尉的胃口。其他諸如甘露羹、熏蒸獐腿、鵝鴨炙、葫蘆雞、酒釀魚脯、水晶餅、櫻桃餅、黃桂柿子、粉湯羊血、餛飩湯等長安市麵上的美食,都一應俱全,趙行德嚐過幾種,口味也絲毫不差。他暗暗點頭,難怪關中人在敦煌最愛在這華嶽樓聚會。不過對趙行德來說,這樣的場合反而吃不飽,因為他出來乍到,既然有此機會結識更多的護國府同僚,便不能錯過,更不能顯得傲慢。不少校尉也在觀察他,暗暗判斷此人是否值得深交。
“聽說趙校尉出身關東?”烏頭軍的楊仁濟問道,鐵骨軍的黃逖點點頭,楊仁濟問道:“他有幾個妻妾?”黃逖搖了搖頭,低聲道:“隻得一個妻室,並無侍妾。”楊仁濟點了點頭,看著趙行德,低聲歎道:“誌向不小啊。”
“趙校尉雖然是龍牙軍的,可駐紮在長安,也算是出自關中的人了。”一名叫謝希閔的胡楊軍校尉,拍著趙行德的肩膀,湊近了低聲道,“聽說趙校尉是淳於鐵廠的合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慚愧,慚愧。”趙行德謙遜道。校尉們雖然可以入夥商行,但須報知護國府備案,以免商議國是時以私廢公。趙行德和淳於鐵廠的關係,護國府隻需要細細探查,很容易便能知曉。因為關中禁止濫伐林木,而宋國禁止鐵器出關,所以夏國的兵器雖然精良,鋼鐵價格卻比宋國要高一大截,其中將近八成的本錢都要用來買木炭和竹炭。淳於鐵廠仗著以焦炭煉鐵的秘訣,成本比旁的鐵廠低了一大塊,這幾年攤子都越鋪越大。單就產量來說,淳於鐵廠已經是夏國最大的冶鐵行,同時還為軍械司鑄造火炮火銃,自然引起了大丞相府和護國府的注意。
在長安的時候,雖然忙於公務,趙行德還是經常去淳於鐵廠,淳於越發現焦炭比木炭更加堅固,不容易坍塌,於是趙行德和他一起改進煉鐵爐的結構,增加了爐子的高度以後,鼓風的熱力效果比從前有了明顯提升,剛剛建成的高爐不僅出鐵量大,而且在燃料這塊也節省下不少的銀錢。因為鐵價格降低,原先用木器的紛紛改用鐵器,甚至一些采煤的礦井都木軌道換成了鐵軌。淳於越還在推動護國府允許鐵廠將更多的精鐵賣到關東。宋國同樣麵臨著木炭昂貴的問題,精鐵價格高昂,對鐵器是許進不許出,但隻要淳於鐵廠的精鐵價錢合適,關東的需求幾乎是無窮無盡的。
“趙校尉不必謙遜,我家中去年將關中的鐵礦山賣給了淳於鐵廠,淳於大師對趙校尉可是推崇備至啊。”謝希閔堆笑道。這時虎翼軍的上官伯瑾端起酒杯走過來。上官伯瑾擔任護國府校尉將近十五年,論輩分比趙行德和謝希閔都高,在護國府中裏也交遊廣闊。見他走過來,謝希閔便不再說話,隻微笑著在旁邊作陪。上官伯瑾覷見趙行德腰上掛著玉佩,一邊笑道:“趙校尉這塊古玉可是不錯。”趙行德在長安時便聽上官丞提過這位二叔,微笑道:“這是家嚴所賜。”
“先人遺澤,不錯,不錯。”上官伯瑾的眼光從玉佩轉到趙行德身上,點了點頭,感慨道:“這便是玉德傳承啊,那些無良奸商,用南蠻賊石混淆玉德。為了點蠅頭小利,便欲以夷變夏,其心可誅。”他說得正氣凜然,謝希閔點頭讚道:“上官校尉說得甚是。”趙行德也微笑點頭。買賣南蠻石的商行和他們都沒關係,故而犯不著為此事和上官伯瑾結仇。坐在旁邊的幾個校尉也站起身來,聽上官伯瑾說話。
“什麽是夏,什麽是夷?”上官伯瑾左手握拳,右手扶在桌沿,慷慨激昂道,“咱們不說那些虛的。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美玉和服飾一樣,乃是我華夏獨有,怎可讓蠻夷魚目混珠呢?若不將其禁絕,蠻夷用賣我玉石的銀錢,囤積糧草,招兵買馬,殺我士民。我們怎能用自己的銀錢,送給蠻夷來殺我們自己的人呢?”幾名校尉紛紛稱是,上官伯瑾臉色稍稍放緩,向趙行德告了個罪,去和餘藏雲說話了。
“上官校尉想要推動蜀國和大理出兵,搗毀了南蠻部落開采玉石的礦井。不過,蜀軍剛剛打了安南,擔心再打仗的話犯了眾怒,不好收場。護國府也不好相強。”謝希閔見趙行德有些疑惑,向他解釋道。
“哦,原來如此。”趙行德點點頭,沒想到這三十六家玉行不但不準南蠻玉石在中原和夏國出售,還當真起了滅國殺人毀礦的念頭,不禁暗暗心驚,低聲歎道,“那礦井又何必搗毀,我朝占了它,開采出來牟利不好麽?”他心中想,上官伯瑜剛才所說的道理,有些似是而非。從禮儀服飾來看,從夏朝到宋朝,已不知有多少變化。但從玉石來看,就算現在夏國玉石的產地西域,在漢朝之前,也並非夏國所有。上官伯瑾不過是強行為三十六家玉行壟斷玉石料的市場罷了。
“這個,趙兄就不懂了,”謝希閔微微笑道,“這天下的玉石不但不嫌少,反而嫌多了。若不是三十六家玉行控製了所有玉礦的出產,控製著市麵,玉器根本不會如此昂貴。三十六玉行手中的礦山,足夠開采百年以上。所以,任何一座新礦對三十六家玉行而言,都是負擔。他們根本不需要新的玉礦,隻是不要別人擠進來而已。”他看著不遠處正和餘藏雲商談的上官伯瑾,臉上帶著羨慕的神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趙兄可知,上官家單單做著玉石的買賣,已經富可敵國了。”
“把持市麵,似乎與自守市易不和,朝廷就沒有想法麽?”趙行德有些疑惑。
“怎麽管呢?他們又沒強買強賣,我倒真是佩服這上官家能把三十六行經營得鐵桶一般。”謝希閔笑著低聲道,“玉石乃是奢靡之物,賣得越貴的,富戶買的越多。壓下玉石的價錢,朝廷從礦山開采和玉器買賣中抽取的分潤都少了。朝廷開支不減,缺額這部分,難道增加田賦不成?等於讓普通百姓多交賦稅,讓富戶少交賦稅。這可不是謀國之道啊。再說了,富戶也希望這個行市穩定,不想讓下裏巴人佩戴和他們一樣炫目耀眼的東西。說穿了,這就是身份。若是大家都有,便不值錢了。容忍百姓買不起上好的佩玉,總比讓百姓因賦稅過重吃不飽穿不暖要強吧。”
“原來如此,”趙行德拱手道,“受教了。”他沒想到其間還有這些細致考慮,心裏對謝希閔等護國府的校尉看法又有了些不同。他端起酒杯,笑道:“謝校尉,聊表敬意。”
“護國府裏呆久了,這些東西自然知道,”謝希閔笑著擺了擺手,端起酒杯和趙行德碰了,卻隻喝了半口,低聲道,“趙兄是明眼人,有一樁好生意,我們商量商量。現今我朝和關東都大力編練火器軍,這硫磺硝石的用量,比從前猛增了十倍百倍不止。硫磺還好說些,唯獨這硝石難尋。按照現在的硝石庫存,不要說打滅國之戰,幾場大戰就消耗幹淨。”
他見趙行德聽得入神,又湊近了些,神秘地說道:“前不久,我謝家的族親在西州高昌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硝石礦,那礦山在戈壁之中,開采起卻不難。隻不過,現在硝石的價錢波動太大,我們若是把家產全部投進去,風險也大。聽淳於越說,鐵廠這兩年獲益頗豐,趙兄可願意與我們一起合夥做這筆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