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趙行德沉默了一瞬,回答道,“朝廷的製度,武將不得幹預朝政。這一場變故,領兵平亂,恢複鄂州城內秩序,是本將的職責。處置善後,恢複大宋的秩序,是丞相的職責。請恕趙某不能逾越置喙。趙某告退。”說完後,他躬身一禮,又朝簽押房中的重臣拱了拱手,不帶陳東答應,自己先退了出去。鄧素等人目送著他的背影,臉色複雜,有些失望之餘,原先懸著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過了一會兒,仍是沒人說話,簽押房中寂靜的氣氛顯得有些怪異,眾大臣原先擔心趙行德把著兵權不放手,現在他並無統兵實職,一旦將鈞旨奉還,等於是交還了兵權。還有人擔心趙行德挾功邀賞,或者開武將幹預朝政的先河。可是他就這麽一言不發的退下去,竟然沒有要賞賜,便讓人如鯁在喉。然而,如此大功,難道大宋就不賞賜了嗎?他封爵武昌侯,官拜左衛上將軍,已經是當初太祖收石守信等宿將兵權的虛銜,再要封賞,難道加三公,封王爵不成?如不封賞,或者草草了事,朝廷的顏麵何存?
簽押房中靜得落針可聞。“少陽,”鄧素出聲道,“處置善後的事?”
“我意已決,先將鄂州今日之事,明發邸報,告知天下,廩生裹挾亂民,意圖顛覆大禮法,圍攻相府、禮部,局勢危急,所以相府不得不斷然處置。我朝有不殺上書言事者的祖宗家訓,所以,對到鄂州上書言事的廩生,一律不得問罪。””陳東稍稍停頓了一下,喝了口茶,繼續道,“但是,對在鄂州搶掠、放火,行奸的賊人,要嚴查嚴辦!另外,亂民圍攻相府、禮部、刑部以及各處衙門的事,刑部正會和禮部、兵部嚴加偵辦,待查出幕後真凶後,再明發邸報。”
鄧素臉色疑惑:“少陽,這是......”
“陳相,”溫循直也遲疑道:“刑部嚴加偵辦是什麽意思?”吏部尚書歐陽澈、工部尚書張延齡、兵部職方司郎中林貞幹、樞密院都承旨王佐、鄂州知府柴固等人臉色也有些疑惑,明顯這是吳子龍挑起的,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明白陳東在邸報中說“待查出幕後真凶,再明發邸報”是什麽意思。
“把吳子龍掛起來。”陳東冷冷道,“刑部先彈劾侯煥寅棄土南逃之罪。”他點了點頭,“如果吳子龍還不知克製,自己跳出來和侯煥寅沆瀣一氣的話,那麽刑部就先窮究此案。”他臉色轉寒,冷冷道,“一個清流領袖,再加上一個參知政事,在這個內外交困之時,居然罔顧大局,聯手結黨,挑動亂民圍攻相府。社稷有傾覆之危,我想,天下各州學政也該體諒朝廷的苦衷,手段激烈一點,他們也不會再多說什麽了。”
最後這句話,陳東是對著坐在簽押房一角的中書舍人梁呈秀說的。梁呈秀點點頭,他一直坐在政事堂中,議政時也不發一言,隻負責記錄丞相的言行。當陳東覺得某事可以明發鈞旨時,便會交代他草擬旨意,也省去了不少功夫。
此外,按照大禮法,丞相的一言一行,都要由中書舍人記下來,登記造冊,按照年月日保存在禮部。當禮部召集學政進京師公議時,學政可以隨時到禮部查閱這份檔案,將來也會載入國史。若記載有不實及缺漏的話,中書舍人要坐瀆職之罪。
“妙哉!”鄧素聽陳東說完,當即讚道,“果是好計。”
“不錯。”溫循直也點了點頭,笑道,“打侯看吳,還是少陽考慮得周到。”
陳東昭告天下,上書言事者無罪,就讓大多數學政放了心。參與的廩生為數眾多,如果全都因言獲罪的話,朝廷不但在大義上站不住腳,更會引起各地學政、士紳的不滿,甚至懷疑陳東要鉗製言論,獨攬大權。天下人都猜測此事是吳子龍主使,相府雖然說要查出幕後真凶,但在各州學政看來,已是緩了一緩,並沒有疾風驟雨地報複,吳子龍尚且不一定有事,說明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其他人也不用太擔心了。這一道邸報發出,先把天下人心穩住了。
而侯煥寅則相反,他既不是理社的人,自己在京東路的根基又被拔起,一直寓居杭州,不敢上鄂州。朝廷治他的棄土私逃之罪,可謂師出有名。原先侯煥寅和吳子龍暗中勾結,反而指責朝廷救兵不力,再加上京東路已經收複,這件事一直拖了下來。現在,吳子龍自身難保,治侯煥寅的罪正當其時。雖然京東路十餘個學政遙相呼應,各地也還有侯黨的勢力,但若沒有吳黨的配合,侯黨勢單力弱,自是不足為慮。
對吳黨來說,圍攻相府事敗,現在正是受到重挫的時候。其心腹黨羽恐正潛逃之中,個個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重整旗鼓恐怕還待時日。廩生鼓動亂民圍攻朝廷,本身是違背大禮法之事,再加上前段時間各地廩生圍攻學政的事,諸州學政對吳係一黨也有很深的戒心。
雖然吳黨出自理社,關係盤根錯節,但他們若繼續跳出來為侯煥寅說話,那陳東清理門戶,理社內部也無話說。如果吳子龍坐視侯煥寅下獄,那在知悉內情的人當中,殺雞儆猴,吳子龍的聲望同樣也會大受打擊。放眼朝野,吳子龍和侯煥寅聯手,給陳東的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如果幹淨利落地處置了侯煥寅,吳子龍將來也是孤掌難鳴了。
“不錯。”幾位重臣想清楚後,臉上露出釋然,先後點頭道:“此議可行。”
“既然如此,”陳東道,“那就如此處置。”他歎了口氣,“現在,去將夏國使者請進來吧。”他一直沒忘了夏國使者還等在外麵。簽押房裏剛緩和下氣氛,頓時又緊張起來。夏國使者的來意,眾人都知道。溫循直等人臉色滿是憂慮。
“少陽,若要放虎歸山,三思而後行啊。”“還是把元直留在鄂州為好。”
“丞相大人,”林貞幹猶豫了一瞬,也秉道,“趙節帥威望太高,不宜留在鄂州。”他不顧官職比其他人低,又是武將出身,出言後,其他幾位重臣投來目光,林貞幹解釋道,“萬一他動了心思,誰能保證諸軍不會聽他的調遣,看守侯府的禁軍,恐怕也未必可靠。”眾人一時又沉默下來,哪怕是最為忠誠可靠的相府衛隊,趙行德指揮起來也如臂使指,現在想起來,倒是殊為後怕了。
“若沒有元直,此次亂局不可能如此順利解決。”陳東臉色凝重,緩緩道:“諸位想過沒有,若是他不肯出手相助,或者和我們提些條件,卻又如何?”眾人一時無言以對,沉默了下來,陳東歎了口氣都,“我當時倒是想過。元直心中所願,唯與家人團聚而已。你們也都知道。他雖然什麽都沒說,但他提這個要求,我卻不能不答應。所以,我讓鄧守一去請他出來,已經存了答應放他回去的念頭。”
“可是,”林貞幹道,“他可沒有提這個條件,您也沒有答應,別人也不知道啊?”
“他沒向我開出條件來,事後也未挾功勞邀賞,那是因為,我知道。”陳東一字一句道,“君子相交,便如季子掛劍,天下心人知道,悠悠青史也知道。”他歎了口氣,溫循直等默然無語,梁呈秀臉現感慨之色,將陳東的言辭記錄在案。
“季子掛劍?”林貞幹臉色疑惑,喃喃道,“這是什麽意思?”
鄧素神情有些複雜,見狀便低聲對他道:“所謂‘季子掛劍’,是春秋時大賢季劄之事。季劄是吳國的君子。去晉國訪問途中拜訪徐國國君。當時吳國是大國,徐國是小國,徐君十分喜歡季子之寶劍,但卻沒有開口求贈。當季子使晉國返回時,徐君已死。於是,季子解下寶劍送給繼位嗣君,言稱:‘先日吾來,徐君觀吾劍,不言而其色欲之;吾為有上國之使,未獻也。雖然,吾心許之矣。今死而不進,是欺心也。愛劍偽心,廉者不為也。’嗣君答道:‘先君無命,孤不敢受劍。’於是季子乃解其寶劍,係於徐君墓前之樹而去。”
“原來如此,”林貞幹終於明白過來,低聲道,“多謝鄧尚書指教。”
“林郎中不必客氣。”鄧素低聲道。
“所謂君子之道,”陳東看了林貞幹一眼,緩緩道,“所謂君子之交,如高山流水,動諸言辭懇求,已然著相,擊掌為誓,便落了下乘,更立契約,則市井小人所為也。元直以君子之道待我,禮儀之邦,君子之國,若報之以小人之行,”他微微一頓,口氣也有些異樣,“那才真正是禮崩樂壞,華夏淪於蠻夷之世。”他搖了搖頭,歎道,“反過來說,我們以君子之道待元直,他也必然不會做出侵害大宋利益的事。這一點上,從前我確實是想岔了。世上沒有什麽約束,比君子之自律更加牢固,哪怕刀斧加身,都不會動搖屈服的。”
趙行德的心願,簽押房中眾大臣都是知道的,所以才頭痛賞賜的問題。見陳東已經下了決斷,於是也都不再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