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君子之交,如高山流水,動諸言辭懇求,已然著相,擊掌為誓,便落了下乘,更立契約,則市井小人所為也。元直以君子之道待我,禮儀之邦,君子之國,若報之以小人之行,”他微微一頓,口氣也有些異樣,“那才真正是禮崩樂壞,華夏淪於蠻夷之世。”
林貞幹默默體會,陳相公一番解釋,對自己也有有點撥之意。他雖然也讀過一些兵書將略,然而,清流中人的舉止行事,對他來說仍陌生得很。然而,如今這個時勢,立身於朝廷,能否被清流認可,是至關重要的。林貞幹貴為兵部職方司郎中,守的也是君子法,但在溫循直、鄧素等人眼裏,也就是一個守清流法的武將而已。
哪怕在州縣,也不是買幾個廩生,或者朝廷一紙告身能解決的事。擇清流法自守是最基本的,還需要行善積德,苦心積累清譽。一旦得到清流的認可,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清流勢力在朝庭可謂如日中天,大家守望相助,在朝中不會孤立無援。趙行德被彈劾數條罪狀奪取兵權時,仍有不少士人為其鳴冤抱屈,吳子龍一再觸犯相權,溫循直也不願窮究其罪。理社中人,哪怕家道中落,會得到同道中人的接濟,其子弟借讀塾堂,拜名師都比旁人容易。
清流士人之間借貸,不但手續簡便,而且利息較通常為低,而周轉救急時,分文不取也是常事。蘇杭一帶清流的錢莊、商行、船幫聯合建立一個長信行,行中發行一種長信牌。持牌者行走四方不攜銀錢,在任何一個城市,隻要找到長信行清流的店鋪,隻需要以信牌為印,再加一個簽名便可掛賬,家中每個月在當地的長信行結一次錢就可。
林貞幹低著頭走路,仔細咀嚼陳東話語中的意思。眾大臣一起來到正堂,各自找到本部的下屬,向他們轉述平亂的情況,並且交代朝廷的各種安排。明天一大早,各種四百裏急腳遞就會從鄂州發出,爭取要趕在流言之前,在各個州縣以正視聽。在大堂有些鬧哄哄的時候,書吏請起夏國使臣,馮延綸小心翼翼地穿過各部官員中間的縫隙,跟著書吏走進了二堂。
陳東端坐桌後,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抱歉道:“公務繁忙,馮大人久等了。”
“陳相公日理萬機,”馮延綸含笑問了句,“今天的公務可忙完了嗎?”陳東一向對他板著臉說話,絲毫不假辭色。馮延綸常年和軍士打交道,對這種人倒也習慣了,一邊腹誹大宋丞相欠缺修養,一邊還是笑嘻嘻試探陳東對局勢的把握。
“還好,剩下的事情,各部分頭處置便可。”陳東打量著馮延綸的神色,暗暗道,關西人好言利而淺薄,心中想什麽,臉上神色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肯定對自己十分不滿的,他也不以為忤,微微笑道,“貴使上次提及西夷有句話,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我思考之後,覺得有些道理,既然大食侵擾貴我兩國,我們兩國聯合起來,給大食人一點教訓也是不錯的。貴使覺得呢?”
“丞相之言有理。”馮延綸點頭笑道,“我朝柳相公也有此意。”
他心中卻疑惑起來。宋朝廩生作亂,單單相府門口死傷了上百人,鄂州城內亂成一團,死傷估計數以千計,東南大營禁軍進駐每一個街坊,而陳東居然好整以暇說要給大食人一點教訓。難道又要談什麽交還洛陽、襄陽的條件?馮廷綸怎麽都覺得這是在戲耍自己。
“我聽說,大食蘇丹窮兵黷武,是極難討伐的,而貴國用兵若曠日持久,軍士離鄉背井,久則厭戰,而且沒有軍士的治理,河中必然空虛,壯丁轉運於道路,不事生產,則百業凋敝。在大食諸國的腹地,遍布著熱沙海,不毛之地,夏日酷熱,冬季酷寒,水源缺乏,輜重極難轉運。而大食諸侯卻能通過沿海水運之利,互通有無,輜重補給比貴國要容易許多了。”
陳東不緊不慢地說著,馮延綸暗暗心驚,不知他是何用意。
大凡夏國人總有一種想法,我國居於天下之中,東西橫跨萬裏,所以我國人知曉天下諸國的底細,而天下諸國卻不過知曉我國之一角而已。比如西夷諸國談起夏國,肯定是羨慕河中的富庶,卻少有人知關中蜀中的殷實更在河中之上。宋國人談起夏國,就念念不忘奪回關中蜀中統一天下,而北州、河中和天山南北的廣袤土地,似乎不在普通宋人的腦海之內。雖然常年有宋人在大食諸國行商,但馮延綸本以為宋國丞相不會有心思了解得這麽仔細的。可是現在,陳東對夏國與大食之戰的了解,大大超出了馮延綸的預料。
“所以,馮大人上次提出來的,貴我兩國聯手,建立一支巡海的水師,驅逐了大食海盜後,順勢南下,一路掃蕩大食商人在南海已建立起的大小據點,順路打擊一下那些騷擾貴我兩國海外子民的土王,剿滅蠻夷海盜,然後直搗大食,控製蘇丹和大食間的海域。大食諸侯失去海上聯係,每一個都孤立無援,貴國河中大軍就可從容地發兵各個擊破了。”
“真是好計啊。”陳東笑看著馮延綸,擊節讚道,“柳相公當年以軍功三十封侯,這麽多年了,柳相公出將入相,風采仍是未減當年。”馮延綸的臉上的笑容卻漸漸隱去了,他心知對方越是讚賞,要價也會越高,果然,陳東接著便道,“可惜啊,水師練兵,最好就是船民,而貴國幾乎沒有船民。大宋固然有海商船民,但是趕走大食海盜之後,學政們也不太會同意勞師遠征,畢竟大食離我們太遠了,除非......”
“丞相大人,如果是交還洛陽、襄陽,”馮延綸正色道,“那也不用談了。這兩地百姓推舉護民官,上柱國,已經把身家性命交托給我國朝廷。五府若是將土地人民交還貴國,那就是遺棄子民,動搖國本,絕無可能。當初和大食開戰,便是因為大食侵我土地,殺我人民而起。我們夏國人講的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直報怨,就算宋國不願出水師相助,我們自己動手,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終有將仇敵斬盡殺絕的一天。”
“那先不提洛陽之事。”陳東微微皺眉,沒想到一個使臣的口氣竟如此強硬,他佯怒道:“據我所知,襄陽士民守的都是我大宋的禮法,並未推舉什麽護民官,柱國之類,兩國共同駐兵襄陽,日子一久,難免會產生有爭鬥,你且回去告知柳毅,夏國若還強占著襄陽,不但結盟攻打大食絕不可能,趙行德我們也絕不會放回去的。”說完後,陳東伸手抬起茶盞喝了一口,臉色冰冷,若馮延綸不讓步,這就是端茶送客了。
“陳相說的是,假如我國退出襄陽,”馮延綸直視著陳東,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追問道,“你們就放回趙行德,並且與我國結盟攻打大食?”馮延綸這次奉命出使,洛陽、房州絕不可出讓,但襄陽卻是可以談判的籌碼。
兩國軍隊將襄陽府城各占了一半,但縣城以下,以及各處鄉村,地主、鄉紳幾乎全部奉宋國為正朔。更有人傳言,夏國一旦全部占領襄陽府,就會和關中一樣,軍士當權,將土地收歸朝廷,再均分給蔭戶,因此,襄陽的士紳甚至連糧食都不願賣給夏國軍隊。吳階建議找機會把宋軍趕出襄陽,護國府卻不願在這時與宋國開戰,駐軍越久,越覺得這是個雞肋,還不如先退出來,將來大打出手的時候再一舉奪取。
“是的,不過,”陳東點頭道,食指輕輕叩著桌案,“這隻是條件之一。條件之二,我大宋與夏國聯合水師,遠征大食,若以夏國人為將,我大宋人心不服,若以宋人為將,你們夏國人肯定也不願意。以我之見,要兩全其美的話,不如用趙行德為巡海水師都督,這樣一來,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出鄂州,我這邊也少了很大的壓力。”
“你也知道,大宋現在廩生議政,學政問政都十分厲害,我這個丞相不好當啊。”陳東竟然頗有人情味地跟馮延綸訴起苦來,“如果就這麽讓趙行德回夏國,我國內的壓力不小。不過,大食一這場仗,短時間打不完的,有了這個緩衝折衷,我覺得,幾年以後,趙行德去哪裏,就不是大問題了。馮大人你看,我考慮得這些,還可行否?”
“陳相,”馮延綸沒想到他一下子提出了如此明確的條件,苦笑道:“事關重大,下官無法做主答應。”
“好說,我不著急,”陳東頗有氣度,卻又對馮延綸道,“請轉告柳相公,用人當不疑,如果貴國答應我這個提議,請讓李學士攜子女前來與趙元直團聚,以全人倫,成就一段佳話。行個方便,若不然的話,我是愧對元直啊。”
“下官明白。”馮延綸拱手道,“自當上報朝中,及早給陳相一個答複。”
“好說,好說,”陳東再度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微笑道,“我不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