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偏僻,一向是貶謫之地,這邊知州、知縣已是了不得的大官。
惠州知州,海豐知縣等地方官吏在海港附近一塊較平坦地方列隊相迎,在州縣儀仗的外圍,還有不少隨行鄉紳和來看熱鬧的百姓。望見知州儀仗,趙行德便下馬步行,知州陳克剛、知縣鄭嚴見狀,也快步迎上來。
“晚生惠州知州陳克剛,”陳克剛執下屬之禮,躬身道:“參加趙大人。”
“武昌侯虎駕蒞臨,”鄭嚴也行禮道:“惠州一地幸何如之。”
趙行德拱手笑道:“勞動兩位大人,趙某慚愧。”
這些官場客套,他已做得熟極而流。趙行德名望素著,南行每至一處靠岸,地方官必定召集鄉紳名士,親自到港口拜見。趙行德所過之處,一言一行都被人所津津樂道,主人以款待過武昌侯一次為榮。水師要清除匪患,少不了各州縣地方的配合,因此,趙行德也不避嫌疑了,用心與這些地方官結交。
周和、馮糜等軍官,品級也在州縣之上,趙行德也將他們一一介紹給二人。
眾人寒暄起來,這才知道陳克剛乃是丞相陳東的入室弟子,所以才對趙行德執晚輩之禮。
廣南路是陳東苦心經營的地方,當年揭帖案子牽連,眾多清流全家被貶謫嶺南,許多都曾在陳東的門下奔走供事。不過,正所謂法不輕傳,陳東擇徒極嚴,像陳克剛這樣的入室弟子仍然不多。這陳克剛看起來也是精明強幹,趙行德不禁好奇,為何陳東不將他調到鄂州以為臂助。當年許多清流士人被貶謫嶺南,此後朝廷又有移民屯墾南海的舉措,他一直隻是耳聞而已,陳東在鄂州日理萬機,南邊的情況,也未曾和趙行德說起過多少。
“陳師常言,丞相的弟子非但不是終南捷徑,反而要經曆更多磨練才能不孚眾望,所以我們這些陳相的入室弟子,除了二三人跟隨在恩師左右,其餘都在廣南州縣,甚至在南海屯墾地曆練。”陳克剛歎道,“不瞞趙先生,當年晚生被奸賊所害,舉家流放嶺南,晚生初來這時,見此地土地卑濕,漢人與蠻夷混雜而居,蟲蛇瘴癘,人性輕悍,不知衣冠禮樂,晚生做夢都想回中州之地,可是這些年下來,親眼看到中州移民越來越多,人口滋長,土地開墾,禮樂教化也也見成效,晚生竟有些舍不得離開這裏了。”
“陳大人說的是,”鄭嚴點點頭,感慨道,“若假以時日,嶺南瘴癘之地將是一片樂土。”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下官應命,為水師募集了一些本縣的貨物,如茶葉、臘肉、稻米、木薯之類,雖然不貴重,但正合趙大人所用,水師若到了廣州再才買這些東西,價錢就要貴上三成。”海豐縣戶口不眾,倉廩不豐,所以鄭嚴也隻是代水師募集貨物,而不是出資犒軍。陳克剛與鄭嚴二人過來拜見,除了禮數隆重之外,沒有準備任何貴重禮物,送給趙行德本人的,也僅僅是些嶺南土產而已。
“多謝鄭大人費心。”趙行德點點頭,問道,“不知朝廷大禮議進展如何了?”
他見陳克剛乃陳東的弟子,想必平常十分關注鄂州的消息,果不其然,這一下問對了人。陳東沒有忘記這些遠在嶺南的親信,陳克剛每天都會收到來自鄂州的邸報。據邸報上說,趙行德漂在海上這段時間,大禮議進展十分順利,公議改元“至理”,代表天下人承認再次確認趙杞的正朔地位。參知政事侯煥寅判了棄土誤民之罪,被解除官職,由禮部羈管十五年洗心悔過。禮部將建立一座省身院,專門羈押侯煥寅這樣的犯官。
朝廷和州縣都做了巨大的讓步,公議決定各州學再推舉一位副學政。從此以後,各州均有兩位學政,兩位學政輪流進京,二人一在京師,一在本州,這樣一來就既不會耽誤地方事務,也不會耽誤朝廷中樞公議大事。不過,各州學政對朝廷的方案也做了修改。為避免兩位學政,相互掣肘誤了大事,大禮法規定,兩位學政並非各自單獨推舉產生,而是由州學“一同”推舉出來,兩位若是有了齟齬的話,也隻能一同辭職,再由州學推舉出兩位能夠齊心協力的學政來。
而朝廷方麵最關心的問題莫過於丞相推舉。經過威逼利誘,學政們終於同意不再直接推舉丞相,而改由各州學推舉出一名“舉賢士”,再由這名賢士推舉丞相。賢士隻是州學意願的代表而已,學政和朝廷命官不得兼任“舉賢士”。此外,學政不再單獨推舉參知政事,但又明確了一人擔任丞相不能超過十年,而且學政還將單獨推舉禦史大夫和戶部尚書。而參知政事同其他五部尚書一樣,皆由丞相任命。總的來說,這一輪權力的重新平衡中,朝廷中樞略勝一手。雖然學政保留了彈劾丞相的權力,但當年侯煥寅與陳東為了爭奪大位而競相收買學政的情形也將有所緩解。
陳克剛笑道:“從此以後,中樞的掣肘和牽製大大減小,陳師也可放手做事了。”
鄭嚴也點頭附和:“內政修明,朝廷才好用兵於外,收複河北,繼續北伐的事業。”
他二人無疑是站在朝廷中樞這邊的,趙行德既是陳東的好友,又用兵平定鄂州廩生之亂。這些支持朝廷中樞的官員對他都抱有好感。鄂州事變後,許多人都覺得,趙行德堪稱果斷,能擔當大事。此人文武雙全,有軍功有威望,若他能備位中樞,在陳東之後繼任大宋丞相,則京東河北路三鎮自然歸心朝廷,將來北伐大勝可期。然而,趙行德卻被派到了南海水師,在許多人眼中,這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放逐,是有心人不欲趙行德入主中樞故意所為。
嶺南、南海曾經貶謫出身的地方官員,對趙行德尤其同情。
州縣學推舉地方官之後,地方牧守的地位並不遜於京師大員,甚至隱隱有相抗之勢。趙行德雖官居左衛上將軍,爵拜武昌侯,也不能強迫地方官出城相迎。然而,據陳克剛所說,廣南兩路,如果趙行德肯棄船走陸路的話,所過州府縣邑,地方官必定出城十裏相迎,再送出十裏。甚至有人可能到州縣邊境等候,再送到邊境為止。而這一路過去,各地官員送的禮品隻怕真要用大船來裝。見趙行德滿臉不信,陳克剛又笑著保證鄭嚴所言不虛。
“如此折殺趙某,”趙行德搖頭笑道,“人言可畏,腆為水師都督,更不能走陸路了。”
“趙先生,”鄭嚴語氣有些異樣,“你功高蓋世,有什麽當不得的?”
鄭嚴未曾出仕之前,最喜讀著趙行德的書。這次趙行德被貶南海水師,鄭嚴心中頗為他耿耿抱屈。心道朝廷如此慢待,就不怕天下英雄寒心麽?今日見了趙行德,就如往日想像中的趙先生一樣,與之當麵,隻覺如沐春風。統領水師這趟差事,趙行德不但沒有心懷怨恨,反而盡心盡責,兢兢業業地做事。對比朝中爭權奪利的情形,鄭嚴隻覺得老天不公,但他身為朝廷命官,舉止有度。即使趙行德當麵,上下有別,這番感慨若如實告知,豈不讓趙行德覺得自己是個攀龍附鳳的小人。
“大人說笑了。”趙行德搖了搖頭,“趙某一介莽夫,因緣際會做了些事情,薄有聲名,卻並不以為自己比別人高明多少。”他感慨了一句,又笑道,“鞏固海防的事,趙某本想修書二位大人,不想兩位大人親自過來了,卻是正好。”
趙行德將大星山炮台選址解說了一遍,陳克剛與鄭嚴都點頭稱是,他又正色道,“水師剿滅海口,斬首容易,防範騷擾卻難。各州縣要保一方平安,須為其門戶上鎖。大宋海岸綿長,而而海寇行蹤飄忽,可任意選擇一處登岸劫掠,這是反客為主之勢。如今,我們可以修築炮台角寨為據點,以望樓而耳目,以巡海舟船為觸角,再以烽煙互通警訊。隻要一處發現海寇的蹤跡,立刻就呼應四方,或張網待敵,或禦敵於門戶之外。我為主,敵為客,門戶森嚴,以逸待勞,則海寇不能趁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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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第二次大禮議已經進入最後的階段。
所有議題都已達成了協議,三天後就是盟誓的日子。這段時間,禮部上下繃緊了神經,現在總算可以鬆一口氣。刑部借用到禮部的書吏範昌衡每天盡心竭力地打聽對朝廷不利的消息,絞盡腦汁地撰寫密報,但一直沒有引起上麵大人物的注意,隨著大禮議諸事塵埃落定,範昌衡也被調回了刑部。
不知為何,範昌衡有些失落,第一天居然睡過了時辰,來不及在路上吃湯茶便匆匆趕到了刑部當差,迎麵正碰上熟人秦生。“昌衡,這些天到哪裏去了?”秦生擠眉弄眼,笑道,“該不是去抓捕江洋大盜了吧?”其實,刑部的人被禮部暗中調走聽用,在部內稍加用心就打聽得出來,秦生是祖傳的胥吏,自是知道這些事情,之所以這麽說,不過是和範昌衡打趣罷了。
範昌衡翻了個白眼後,秦生又神秘地問道:“今早這一件大事,你可知道底細?”
“出了什麽大事?”範昌衡不解問道,心中隱隱有些莫名激動。
“彈劾。”秦生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一大早到處都在傳,楚州陸學政糾集了五十多個學政,聯名彈劾陳相公,你幫禮部做了這麽多天的事,還沒聽到什麽風聲麽?”他皮笑肉不笑道,“範大官人,在兄弟麵前,你還裝什麽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