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30 賓跪請休息-3

“若不給這些武夫一點顏色看看,他們更要以為我們好欺負了。”

“可是,剿滅海寇,還得倚仗著水師......”

“笑話,就算要剿滅海寇,孰為鷹犬,孰為獵人,可不能弄反了。”

“趙大先生豈能與鷹犬視之,如今用人之際,哪怕對尋常武人,也不應過於怠慢吧?”

“正是,還是......加緊籌措糧餉,趕緊送神方為上策。”

“說得倒容易,如今百業凋敝,府庫中空空如也,沒有半個月以上籌措,拿什麽給水師啊?”

近世以來,廣州得風氣之先,無論衙門還是民間,議論朝政都沒有太多顧忌。此種情形,往往令朝廷外放到廣州的官員頗多不習慣,但久而久之,就見怪不怪,甚至不知不覺被這裏的氛圍感染。像現在這樣,盡管知州和市舶司使大人都坐在堂上,底下的屬官和書吏相互議論爭辯,聲音越來越大,若在別處,早已因為失禮而受到上官的申斥。而在這裏,知州陳公舉卻置若罔聞,隻自顧緊皺眉頭,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鄂州那邊......”劉虞側頭低聲問道,“可有新的動靜?”

“尚且還沒有。”陳公舉搖了搖頭,劉虞歎了口氣:“這一地雞毛,不知如何收拾。”

“這些小人,隻知爭權奪利。溫循直等人尚還有戀棧之意,有人勸陳少陽堅持不退,和鄧素、陸雲孫等人爭上一爭。”陳公舉喝了口茶,冷冷笑道,“鄧素做丞相,陸雲孫做禮部尚書,其他的位置,這些人恐怕現在還沒想好怎麽分肥吧?我看鄧素安撫六部,挽留我理社舊人,不過是做個樣子而已,等渡過這段艱難的時候,他就要開始提拔黨羽,清洗異己了。依我看來,少陽與其置身尷尬之地,流連不去,不如以退為進,幹脆掛冠而去,集中精神鞏固局麵。看看鄧素和曹迪怎麽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吧?”

就在十數日前,戶部派出稅官,朝廷調動禁軍協助,將一直汀州府庫給抄了,所得財帛都充抵了汀州拖欠的賦稅。不僅如此,對於賦稅缺額的部分,戶部稅官坐鎮汀州監督,州學和州衙不得不臨時作出征納欠稅的決定。三天之內,幾乎刮地三尺,終於將拖欠朝廷的賦稅全部催繳完畢。汀州學政章畋此時人正在鄂州,聞訊勃然大怒,立時去找鄧素理論,熟料鄧素的態度卻出奇地強硬。這事最後鬧到學政公議,幾乎釀成二度彈劾丞相。所幸的是,大部分州學學政本身也反感拖欠賦稅,增加其他州負擔的州,章畋非沒有得到足夠支持,這才悻悻作罷。

“如此也甚好。”劉虞同感地點頭道,“如今地方上以州學推舉官吏。朝廷中樞隻能派出刺史監視,卻不能任免別的地方大員,莫說虛君,實相的權柄也不如往日之重。鄧素要這個相位,便讓他自己收拾這一地雞毛去。咱們好生經營廣南和南海這大好的局麵,不比鄂州差了。可惜不知少陽做什麽打算?”他唏噓了兩句,又皺眉道,“趙元直態度不明,對於南海的基業,確實是極大的隱患哪。可惜少陽一直沒個態度,否則的話,以他和趙元直的交情,趙元直至少是兩不相幫,也絕不會和我們鬧到如今這這個地步。”

“唉——”陳公舉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臉上流露出一抹複雜的神色。

他二人猜測的大都是鄂州那邊的情勢,貌似與眼前廣州的困局無關。實則天下事牽一發則動全身,南海水師駐泊廣州港外不過是一件小事,之所以鬧得如此不愉快,究其緣由,還是因為朝中格局大變,各方勢力的拉攏和角逐陡然間變得尖銳的緣故。這時候,天下重臣的眼睛都鄂州方麵,生怕再出現什麽的大變故,一個反應不及,又落在了下風。

和趙行德陳兵海上相比,陳公舉和劉虞最為擔心的,莫過於陳東在鄂州的安全。

朝中黨爭的手段越來越激烈,無所不用其極。大宋不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早已被黨爭漩渦年的粉碎。這幾年,蔡京、李邦彥被廩生棒殺,趙質夫和秦檜二人在汴梁被斬首,大宋已經有四位前任丞相死於非命了。因此,當陳東被彈劾去位的消息傳到廣州後,陳公舉第一想到的便不是再做困獸之鬥,而寫信勸陳東盡快南下離開鄂州。陳東的門生故吏遍布州縣,他回到廣南路便穩如泰山,做個山中宰相也無不可。

二人正竊竊私語間,陳公舉的門生,清遠縣令駱歡湊上前麵,低聲秉道:“恩師,南海水師這支力量,善用之則為一大助力,若為敵人所用,則為我南海屯墾地方,以至整個廣南路沿海的大患,所以,決不能輕輕放過,此事學生以為......”他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之色,湊上前來,低聲敘說,話語隻陳公舉和劉虞二人聽得清楚。聽著聽著,二人臉上露出震驚之色。

“此事......輕忽不得,還待從長計議。”陳公舉古怪地看了駱歡一眼,擺手示意他噤聲。

眾人議論了大半個時辰,都沒有什麽結果。陳公舉便命官吏們先回去署理各人的政事,隻駱歡和其他幾個心腹的官員。駱歡看了看留下來的幾名官員,遲遲未敢開口,其他幾個人察覺氣氛不對,也目露疑色。

“此間都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陳公舉淡淡道:“仲謀,你將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仲謀正是駱歡的字,當年遼軍大舉渡江南侵,他仰慕古人孫仲謀,不但便將表字改作仲謀,還變賣家產,招募壯士,準備一旦胡虜侵入廣南,便率本縣團練誓死與之周旋,誰知遼騎還未來到廣南,便被朝廷又趕回來長江,清遠縣所做的種種準備沒有建功,但駱歡招募的壯士卻沒有遣散,原來還上表朝廷準備北上擊遼,後來大食海寇侵擾,這支精銳的團練又留了下來。

“是,恩師。”駱歡恭敬地答道,“下官一點淺見,不是之處,還望各位大人見責。”

他雖蒙陳公舉等前輩看重,在後輩中隱然居首,但各種禮數卻做得一點不落,又對周圍拱了拱手,緩緩道:“南海水師乃朝廷與夏國結盟建成,用我朝的海船,夏國的重炮,已盡得兩國兵甲之所長。武昌侯又是當世之名將,我聽說,這短短數月間,趙元直已經把南海水師整訓得如臂使指,在海上舟楫可以入牆而進,列陣如陸地無異,千炮齊轟,非人力所能抗拒。我廣南兵弱民寡,處處緊要地方都鄰近大海,若想不被水師所製,實在是難於登天。不過麽......”

“不過什麽?”

“水師雖強,卻仍有一處弱點。這個弱點,”駱歡眼神微黯,沉聲道,“便是武昌侯。”

“趙元直趙先生,乃是個真正的至誠君子,而君子,可欺之以方。前番在汴梁,朝廷輕易換帥奪軍,已是明證,今日趙將軍舉棋不定,為了大宋天下安定,我們何妨將舊事重演一遍呢?......”駱歡的話音剛落,“換帥奪軍,不錯!”東莞縣主劉威便讚了一聲:“好計!”而其他人則遲疑不定,有的臉色狐疑,有人臉色凝重,滿堂一片寂靜。

“唉——”良久,劉虞方才歎了口氣,問道:“陳大人,你看此計如何?”

“君子欺之以方,唉,”陳公舉歎道,“不過,此事若遲遲不解決,怕這麽拖下去,朝廷那邊先下手。我們悔之晚矣......雖然有些對不起元直,還是不得不為啊。”陳公舉語意有些凝重,看著眾人,眼神一凜,沉聲道,“諸多準備,你們分頭去做,但是,成敗之機,在於保守秘密,萬萬不能泄露了出去。”

............

“真是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啊。”

海麵遼闊,微風輕拂,水師駐泊的海域正是魚群聚集之處,如林的桅杆上空,無數海鳥在天空中盤旋覓食,高大的船樓上,趙行德陪著一位白衫文士臨風而立,此人乃南戲大家關明。

“世人營營役役,往往羨慕草木蟲魚,”趙行德忽有所感,歎一聲道:“殊不知飛禽走獸之輩,也是天天要為生存而掙紮呢。”

““元直當年在汴梁時,可不常做這種傷春悲秋之語,”關明見他大發感慨,笑一聲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便是自然之道。你又焉知這些飛鳥走獸不享受著遨遊天海的暢快呢?”

“關夫子,”見他大發感慨,趙行德指著那些海鳥笑道:“子非鳥,焉知鳥之樂?”

“趙元直,”關明亦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鳥之樂?”二人相視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關明早年卷入揭帖案,終身不能出仕,便以寫南戲話本謀生,在南戲行裏乃是如雷貫耳的大家。此後雖然理社當政,揭帖案平反,他亦無意科場,仍舊終日與優伶為伍,而趙行德想請關明代邀幾個廣州附近有名的戲班子。兩這一見麵相談甚歡,趙行德連日來的鬱積之氣也掃去了大半。杜吹角、馮糜等親信將領看在眼中,心裏十分高興,暗道這為天天親近優伶之人,果然慣能討人歡心。殊不知,趙行德與關大家當年在汴梁時便相互認識了,而且交情還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