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歆離開洛陽前往江南講學,消息很快傳到了洛陽令府衙。
“這個麻煩,總算走了。”主事潘少微罕有流露出輕鬆的表情,“報知府令大人吧。”
潘少微將公函交給屬下文吏,欣慰地對同僚道:“那個劉歆去江南了!”
“太好了。”簽押房裏響起一片慶幸之聲,“麻煩終於走了!”
眾人臉上都浮現出笑容,潘主事平常禦下甚嚴,此時也隻微笑地看著這一幕。
也不怪這些文吏們幸災樂禍,委實這劉大學士給大家帶來的壓力太大了。
劉歆這人也是文辭院大學士,他的墨竹,草書,漢樂府詩號稱“三絕”。但此人偏偏不安本分,演繹出什麽人欲更勝天理之道,與普通夏國人的觀念截然相反。“不要問營隊為你做了什麽,先問你為營隊做了什麽。”這是軍士常年掛在口頭上一句話,也是大家為人處世的準則。營隊是夏國人安生立命的根本。然而,劉歆卻道,這完全顛倒了是非,若沒有每一個軍士,每一個百姓,也就無所謂營隊。為營隊“大公無私”,可營隊又是什麽?“大公”又是什麽?若一級級往上推,又將推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條一人奴役天下人的舊路上去。
“若他是宋國人還好一點,可偏偏還是咱們夏國人。”
文吏齊杣歎道:“關中的水土,長安的教化,怎麽養出這麽一個做奇談怪論的家夥。”
“若是市井商販還好,還偏偏是個大學士。”他搖了搖頭,“話說回來,這姓劉的墨竹飛白,還真是一絕,千金難求一幅,不過眼高於頂,人家,好端端上門求字畫,他卻以為推脫,說什麽字畫隻是末節,然後又是隻顧兜售他那異端邪說。”
“他老實呆在關中還好,可偏偏到了洛陽。”
葉任拿一根鐵筆將澄泥硯敲得叮叮作響,笑道:“搞得洛陽人以為我們關西是蠻夷之邦。”
他臉上帶著嫌惡的神情。有一次在雅集上,因為同為關係人的緣故,連累他被東人社的士人冷嘲熱諷了一通。礙著劉歆的大學士身份,葉任沒好意思和他劃清界限,但心裏卻是引以為恥的。“現在好了,這噩夢去禍害江南了。”葉任欣慰地想到,“什麽時候再去參加一次雅集呢?”
“他跑到洛陽來宣揚邪說也就是算了,”潘少微冷笑道,“可萬不該再去騷擾上柱國夫人。”
“對呀,李大學士是個婦道人家,看在學士府同僚的份上,不好拂他的麵子,人家是潔身自好的,可外麵閑言閑語畢竟傳了起來,若是傳到趙柱國的耳朵裏,他夫妻不睦,又或者趙柱國因此對我朝起了什麽嫌隙,一怒之下,成千上萬人頭滾滾都是可能的。哼,‘率性而為,還其本真’,這劉大學士倒是瀟灑,到時候,丞相府的板子還不是要打到我們洛陽府的身上。”
“大人說的是。”“太對了!”“總算去了一個禍患!”簽押房裏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早上的消息,”葉任捅捅齊杣,趁七嘴八舌的機會,低聲道,“揚州的南海券暴漲了!”
“真的?!”齊杣喜上眉梢,“真是雙喜臨門啊!我就知道要大漲!”
“你早知道?”葉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前幾天是誰哭爹喊娘,找人到處要脫手來著?”
他們兩人都是通過福海行洛陽分店買了南海券,實際上兩人手中的隻是福海行的券票憑據,而真正的南海券,則由福海行在揚州的分店掌握著。前段時間揚州南海券暴跌,福海行在洛陽又隻管賣,不管買,如果沒人接受的話,這南海券就算是砸手裏了。兩人真是捶胸頓足,齊杣還將葉任好一番的埋怨,不過,正因如此,南海券都完整無損地攥在手裏,終於等到暴漲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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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海戰大捷,火攻大捷,炮擊迫降數萬海寇。
南海水師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先後傳到揚州,推波助瀾,整個揚州市麵都沸騰了。廣州大捷消息傳來的第一天起,證信堂就再沒有人將股券賣給公主府,吳國長公主也就順勢撤掉了在證信堂收購南海券的交易座位。南海券的價錢也隨同水師大捷的消息,一浪一浪地往上升。
“乖乖,幾天之內,又漲了一倍!”肖七抓著肖十娘的手,大聲道,“比從前還貴了!”
“那就好啊,”肖十娘笑吟吟地看著他,“兄長就好好收著唄。”
“好啊,好啊,”肖七大笑道,“哥哥幫你收著,將來……”
他的意思是,有了這些錢,將來把十娘風風光光地嫁出去。肖十娘紅著臉甩開手,扭身轉回船艙。肖七看著她的背影,自己嘿嘿直樂。南海券節節上漲,整個揚州上空的愁雲慘霧都一掃而空。連漕運碼頭的生意都好了很多,的確,水師大捷意味著海路暢通,南海屯墾和更遙遠西南海蠻夷的巨量需要,讓東南產出來的瓷器、絹布、鐵器,甚至各種玩物,都有了去處。而未來源源不斷的海上寶貨,更刺激了富商巨賈對財富的渴求。
“好嘛,當家的,”肖七的渾家吳氏弓著腰,端著簸箕從艙裏出來,低聲問道,“聽說證信堂要再發一筆票子,當家的,我們自己要不要再買點?”她眉上也喜滋滋的,雖然肖七一直明言,早先買的南海券是妹妹肖十娘的錢,但總歸是一家人,這幾天肖七不再唉聲歎氣,吳氏也著實歡喜。
“哦,你也知道了,”肖七點了頭點,“新票子叫‘保海券’,要籌錢成立南海鏢行。”
“啊?”肖吳氏吃了一驚,“走鏢啊,那不是風險好大?”臉色又遲疑起來。
“你懂什麽?”肖七得意地一笑,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南海鏢行裏的都是什麽人麽?”
“什麽人呢?”
“都是被武昌侯的海上豪傑。”肖七古咬著“豪傑”兩字。
吳氏也是常年在水上生活的,當然明白他說的就是那些海盜。“哦。”吳氏臉色恍然。“明白了吧。”肖七低聲道,“這哪兒是走鏢啊,還就是‘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南海將來不就是鏢行的後院一樣嗎?過往的海上商隊,還不得老老實實把買路錢交了?這鏢行後麵還站著武昌侯,有朝廷的一力支持,根本就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啊!”他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激動的心情和興奮的語氣。大多數人猶豫不決的時候,搶先買到保海券,簡直就跟搶錢一樣。
“那……當家的你說?”吳氏問道。
“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要買,”肖七壓低聲音,“不要聲張,要悄悄地買。”
…………
黃昏,微雨才歇,金黃色的夕陽悠悠落下,金光映著大運河水的波紋,仿佛一圈圈的錢。
揚州漕運碼頭,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之地,也是遠近聞名的銷金窩子。
碼頭一帶,酒樓賭坊,瓦舍圍欄,應有盡有。福海樓占據了漕運碼頭的最顯要的位置。
福海樓就建在運河邊上,背靠著揚州城,朝夕俯瞰著澄澈碧淨的河水,南海北往的漕船,浪花淘盡,物是人非。福海行是江南有名的大商號,財雄勢大,人脈廣泛,這棟福海樓是福海行在揚州新建的產業,所以,短短一年時間,繁華已不輸於揚州城中的各大正店。福海樓的第四層樓,更是漕運碼頭上商賈聚會常去的所在。這一層閣樓隻給福海行的熟客,而且永遠都是滿座的。雅閣中不時傳出歌笑嘈雜之聲,獨一間小閣寂靜得仿佛沒有人一樣,兩個店小二一臉小心站在門口,仿佛無聲地告訴其他人,這裏麵的是福海樓的貴客。
“南海券又漲了。唉,多好的機會,就這麽溜走了。”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福海樓的掌櫃,唐錢塘。不過,他話中沒有賣出了南海券的人那種喪氣,反而有一些淡淡的惋惜之意。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在揚州,乃至東南一帶,不時響起“漲了!”“又漲了!”之聲,有的歡喜,有的悲歎,手裏還有南海券的人歡呼雀躍,而前段時間成功賣掉南海券的人捶胸頓足。然而,對有些人來說,一時漲跌竟全不在乎,他們關心的是別的東西。
“時也,勢也,命也,”燕月溪輕輕轉動黑瓷茶盞,“老唐,你何必在意,”他看著唐錢塘悻悻的麵色,笑著道,“不管怎麽說,這次揚州分店賺了一大筆啊。來,嚐嚐新到的蜀茶怎麽樣?”說話間,茶壺水滾,燕月溪提起鐵茶壺,小心翼翼地將茶湯澆入盞中,熱騰騰的蒸汽騰起,隻見白霧嫋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殊的茶香,碗中茶水清澈,不過卻呈湯藥似的深紅色,有點點泡沫伏在表麵。
“這是?”唐錢塘適才光顧著唉聲歎息,沒注意到燕月溪煮茶,吃驚道,“黑茶?”
黑茶最耐保存,是蜀中專門供給吐蕃、大理等蠻部的茶葉,因為風味獨特,中原人士並不好飲用,價錢也算不上昂貴。唐錢塘知道燕月溪最喜歡的還是蜀中清炒茶,沒想到他竟然帶了黑茶來招待自己。不過,千裏送鵝毛,總是一片心,順手便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隻覺比福建團茶稍微苦澀一些,但吞咽下去後,卻別有爽.滑生津之感,回味醇厚,應該是蜀中黑茶中的上品了。
“不錯,正是黑茶,”燕月溪含笑道,“這是蜀中專為南海船隊準備的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