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物,恒有定數。”
趙行德沉聲聲重複道,他環視眾人,目光所過之處,少數膽小之人竟生出一股懼意。有人心中暗暗叫苦,這位趙將軍殺人如麻,恐怕脾氣也不太好,捍海堤上那些木樁懸掛的首級還曆曆在目。這恐怕脾氣也不好。黃學政惹惱了他,然後就上鄂州了。而自己這些人,還要在南海水師眼皮底下過活,跟著黃學政與趙大人作對,隻怕是自討苦吃。眾人暗生懼意,雅閣中也安靜了下來,趙行德的目光回到黃元龍身上,微微一笑,問道:“既然如此,那朝廷每次鑄造那麽多錢,卻又去向何處?自太祖朝到如今,製錢屢鑄屢缺,可一直是沒個定數的。”
“這,”黃元龍語意微滯,一時答不上來。
“世上之物恒有定數,”趙行德也沒讓他尷尬下去,接著說道,“不能無中生有,這道理原本不錯。自太祖朝以來,曆年增鑄銅錢,所以市麵上的製錢與日俱增,而鑄錢之銅,卻來自開采銅山,所以,曆年開采之下,地底下貯藏的銅就少了。所以,從天地萬物循環,陰陽相生這個大的角度上來看,世上之物恒有定數,也是不錯的。可是,天地之間,尚有陰陽造化,萬物消長,若以為每一樣物事都有定數,那就大錯而特錯了。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天下萬物之總恒定乃是大道,萬物轉運消長亦是大道,等而下之,單一物事又豈有定數之限,就如人口繁衍,財貨生息,就如我昨晚吃了一碗飯,而今天吃了兩碗,就如本朝太祖時,天下戶口不足兩百萬,而如今已近兩千萬戶......”黃元龍聽得張口結舌,而趙行德微微一頓,微笑道,“話再轉回來,既然大宋能源源不斷從銅山中采出銅來,黃大人豈能斷定大食那邊的銅就是個定數?”
他這一番議論,商人尚沒有什麽感覺,文官士紳大多深受觸動,有的若有所思。
“妙哉,妙哉,”左念遠點點頭,低聲道,“道德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難得。”駱歡則喜形於色,含笑道,“元直先生講述大道,不枉來這一遭。”
趙行德重述周禮“以德配天”之道,短短數年間已廣布天下,哪怕窮鄉僻壤三家村一塾師,案頭大多放著一本翻舊了的《道德辯》,口頭常念叨兩句“君子之道”,眾人慕名已久,故而約定熟成的給他取了個道德先生之名號。黃元龍也是拜讀過他的《道德辯》和《君子國》的,他雖然口舌便給,在廣州士紳中頗有人望,但若是與趙行德坐而論道,心下卻是發虛的,眼見話題趙行德竟將話題牽引到大道之辨上,他當然不肯就範,鼻子“哼”了一聲,訕訕道:“銅錢銅器都要從銅山來,大食那邊有多少銅山,多少銅?趙大人難道就知道了?”他轉念一想,又冷笑說道:“我朝銅貴錢荒,如果大食那邊能采銅來賣,早就采了。還用等你去?”
雅閣中隻有他的聲音回蕩,其餘人鴉雀無聲,難得聽到如此精彩的論辯。眾人都是凝神靜聽著,因為立場不同,許多人的心情隨著二人話語而激蕩起伏著。聽了黃元龍的質疑,左念遠袖中不由握緊拳頭,緊張地看向趙行德。廣州州學藏龍臥虎,黃元龍能獨樹一幟,可不是等閑之輩。“趙先生,他能知道嗎?”駱歡想到,目光卻是毫不懷疑。
“我知道。”趙行德強硬地回答道。
這讓很多人措手不及,有人懷疑他的信心從何而來,也有人暗皺眉頭。
黃元龍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暗暗想道:“你說知道就知道嗎?”
趙行德卻沒有猶豫,而是充滿肯定地重複道:“我知道,知之為知之嘛。”他微微一笑,放緩語氣,緩緩道:“大食確實沒有很大的銅礦,不過,”眾人心中一沉,聽他又道,“不過,元直曾在羅姆突厥、蘆眉遊曆,知道在羅姆突厥、蘆眉國以西,有白狄聚居之地名為歐羅巴洲,卻是有極大的銅礦的。”在座的眾人麵露疑惑之色,許多商人隻知天竺、大食,連聽都沒聽過過歐羅巴,於是,趙行德解釋道,“歐羅巴洲與我們居於世界之中央大陸之兩段,我朝在大陸之東麵接東海,歐羅巴洲在大陸之西緊鄰大西洋,中央大陸東西綿延十三萬裏有奇,中間隔著重重沙漠戈壁,貿易往來不便,而且要靠中間商人轉手,所以大家鮮知其名。”
說到此處,趙行德頓了一頓,讓眾人消化這宏偉的描述所帶來的衝擊。
“十三......萬裏?”駱歡喃喃道,“我沒有聽錯吧?”
自古以來,中國人都認為這片陸地乃天下之中,周圍四海環繞。宋人也知道在夏國以西,尚有無數的蠻夷國家。然而,商人隻是從大食人口中依稀知道許多貨物是從西夷那邊來的,而讀書人則是從“大唐西域記”之類的遊記中了解那光怪陸離的西方蠻國,從佛經中想像西方極樂淨土。在座的每一個人,都隻知道中央大陸無比遼闊,腦海中卻從未出現過十三萬裏這個距離。若別人說出這話,肯定會被嗤之以鼻,可趙行德是何人?不提他的身份顯赫,他在夏國那邊的經曆,在許多人有意無意地散布之下,也為許多關東士人熟知,所謂去羅姆、蘆眉遊曆一番雲雲,那是帶著兵馬出生入死,浴血.拚殺出來的功名。
每當提及此事,左念遠、駱歡等後輩士子就熱血沸騰。因此,他們想當然便信了趙行德所說的“知道”。不光是他們,連劉公亮、劉虞、聶司偉等人也信了八九分。甚至連黃元龍也信了六七分,隻沒想到趙行德的反擊如此直接和肯定。黃元龍臉色有些發白,勉強冷笑道:“光知道有什麽用?那歐羅巴如此之大,你知道銅山在哪裏嗎?總不至於到處去找吧?”
“大銅山的位置,歐羅巴有些見識的土著都知道。”
趙行德微笑道:“隻要細心打聽,自然也就知道了。”他的笑容自信而溫和,在黃元龍中卻顯得十分的可惡,“歐羅巴洲之西北,有一大半島名為斯堪的納維亞,土地與我廣南東西兩路總和相當,乃苦寒之地,不過,在這島的西麵,有一個法圇大銅山,單單這一個銅山,稍微善加開采,銅產量足以當我大宋所有銅山總和的數倍。”此時,座中無數人倒抽了一涼氣,趙行德似語不驚人死不休一樣,準確地說出銅山的位置和名字,這可不是大概說個“我知道,但可惜你找不到”這般容易了,既然人盡皆知,隻要有人過去探查究竟,是真是假立刻便知,趙行德偌大名聲,想必不會這種明顯的事上開玩笑。
“趙先生果然見多識廣!”左念遠等人暗道。
“難道趙元直那時就留心打聽西夷銅山?”劉公亮沉吟道,“他果然有心。”
趙行德心中卻道了聲僥幸,他從前是煉鋼的匠作,自然對世界的鐵礦分布諳熟於心,而銅礦是最大宗的有色金屬,觸類旁通之下,大至情形也是知道的,瑞典的法圇銅礦產量一度占到全球銅產量的三分之二,開采期長達一千多年,自然是錯不了的。據他所知,印尼也有全球一個主要銅產地,但沒有法圇銅礦那麽赫赫有名,也就暫且略過不說,待將來將整個西南海納入水師掌控後,再徐徐派人勘探查找便是。
“你知道,難道大食人不知?”黃元龍臉色發白,聲色俱厲道,“難道他們是傻子?”
他其實在心裏已經認可了趙行德的說法,隻不肯就此罷休,下意識地堅持最後一刻而已。
“大食人不是傻子。”趙行德搖了搖頭,歎道,“隻是世易時移,時勢異矣。”
見眾人臉上又有疑惑未解,趙行德緩緩解釋道:“中古直至近前,諸國之間的貿易,全都是分段式的,譬如歐羅巴諸夷盛產金銀器皿、琉璃器,就賣給蘆眉,而蘆眉賣給大食人,大食人又運往我朝發賣。這還隻是個大略,實際上,貨物僅僅在歐羅巴之內,就可能倒手了好幾次,而在中間各段商路上,倒手十幾次也不稀奇。我們和歐羅巴中間隔了幾十個環節,對他們有什麽,缺什麽,其實完全不知道。而萬裏迢迢所販運的,隻能是獲利極厚的奇珍異寶。我朝的銅貴錢荒,與我朝互市的大食商人知道,但他們都不是和歐羅巴諸夷互市那些大食人,他們對歐羅巴的礦山的了解,可能也和我們差不多。而且,過去海船狹窄,兩邊銅價之差,恐怕也不足以衝開這十幾個、幾十個貿易的環節,讓人將銅從西邊萬裏迢迢運送過來。”
說到這時,許多人發出會意的歎息。“原來如此。”
“也許大食人也想,萬物恒有定數,”駱歡低聲打趣道,“像銅料這種大宗物事運過來,費心勞力不說,還很可能把我朝的銅價給壓下去了,哪有把琉璃當黃金賣合適啊?”“駱兄所言甚是,”魏建仁微微點頭,笑道,“商賈是無利不起早。所以趙大人要從西邊運過來的,是上等的銅器而非銅料,加上工匠的手藝值錢,有厚利才能打動更多的商賈販運銅器過來。”
“而今,世易時移,時勢異矣。”
樓中又有竊竊私語之聲時,趙行德卻神色一肅,加大聲音道:“你們有比他們大幾倍的海船,有強大無匹的水師,你們的商船可以從大陸之東一直行駛到大陸之西,大食人過去做不到的事,你們現在就可以做到了!萬物有恒數沒錯,但是,這數十萬裏的海洋,無數礦山、土地,埋藏在地下和地上的財富,這沉睡了千萬年的財富,都在等著你們去開發出來!”
注:本書中出現“土著”用法,乃古意“定居耕種之夷人”,而非後世隱喻,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