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河間城外,陰雨停歇,天氣轉晴。
秋天萬物凋零,戰場顯得十分開闊,這天一大早開始,地麵就被炮聲震得打顫。
天晴之後,宋軍就一直再開炮轟擊遼軍的營壘。,遼軍不擅守城,沿著河間城外的河堤構築了兩道營壘,並在第二道營壘上架設了火炮轟擊宋軍。李若虛向嶽帥請命到河間軍前效力,他騎了馬,沿途遇到每一隊兵將,他都亮出腰牌要詢問軍情,每一個說得清楚點。十月初八這天天明時分,李若虛才到達張憲的前軍大營,這裏已可以宋遼火炮互相轟擊的場麵。
張憲正在河間前沿督戰,隻有一個名叫周定的參謀官迎接李若虛。
張憲為人謙遜謹慎,連他的手下也是如此。周定不住地抱歉河間軍前的條件簡陋。
李若虛忙向他表示自己並不需要特殊照顧。然而,李若虛本身是狀元出身,武昌侯的妹夫,又是嶽帥看重的幕僚之一,他的待遇自和普通軍官不同。雖然營帳中都擠滿了人,但周定還是給他騰出了單獨一間茅屋,而且給他派了兩名親兵保護兼照料。因為軍務繁忙,周定安頓好李若虛之後,囑咐他小心安息等待張憲返回,自己又匆匆忙忙去辦別的事情了。
李若虛好不容易才趕到軍前,哪兒坐得下來,當即帶了親兵觀察軍情。
宋軍從大名誓師北伐,一路推進到了河間城下,除了與遼軍小規模的衝突之外,還沒有真正大規模地交戰。然而,遼軍退到河間之後,似乎不打算就這麽棄城而走,於是,雙方就在此地對壘起來。在宋軍營壘的後方,還有一大片更加簡陋棚子。為防民夫衝亂本陣,張憲小心地將民夫安置在本陣火炮射程,如果遼軍騎兵要繞開宋軍本陣踐踏這些民夫的話,就得冒著被宋軍火炮切斷退路的風險。簡陋而擁擠的宋軍營壘後麵,隨處可見一隊隊的步騎穿行,炮兵拖著彈藥箱和打.炮急急忙忙地趕往新的炮壘,一名炮營軍官甚至大聲嗬斥李若虛讓路。
“放肆!”親兵剛想嗬斥回去,李若虛抬手製止了他,拉著兩個親兵避讓道旁。
“哼!”炮營軍官瞪了那個親兵一眼,招呼手下繼續幹活。
一大堆馬車、彈藥車轟轟隆隆地從李若虛麵前經過,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泥點子濺了他滿身。趕車的士兵包不在意,一邊吆喝一邊揮鞭,跑車兩旁還有炮手不斷來回奔走,齊心合力將陷入泥坑的車輪推出,到了下坡的時候,又要大家一起用力拽住車子,以防前後的彈藥車撞在一起。巨大的車輪因泥濘中的石塊而上下顛簸著,笨重的炮車和彈藥車不斷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仿佛下一刻就會散架一樣。軍兵們都緊皺著眉頭幹活,絕大部分人看也不看李若虛一眼,隻有少數幾個向這個“寒酸小吏”打了個招呼:“這位小哥,再讓開一點。”
“軍情緊急,才會如此匆忙吧。”李若虛自言自語道。
大戰在即,他心中不但沒畏懼,反而有種解脫的喜悅。
自從汴梁奪帥之後,李若虛作為趙行德的妹夫,在東京留守司的地位就有些尷尬。
如果因此而受到排擠,他到可以掛冠而去,可是嶽帥對李若虛偏偏十分看重,嶽飛十分敬重讀書人,堂堂樞密副使之尊,有時竟以李先生呼之。曹良史因為心懷愧疚,對李若虛也十分照顧,以至於在軍紀森嚴的鎮國軍內部,李若虛竟隱然有如客卿一般的超然。
如此尷尬倒還算了,鄂州強行將趙環賜婚趙行德,才讓他肝膽欲裂。
當日得知這個消息時,李若虛隻覺得晴空中了個霹靂一樣。當初與趙環為數不多的幾麵如潮水一般湧上腦海,他猛然發覺,似乎自己所憧憬的人兒芳心早有所屬。這一後知後覺更令他仿佛心肝猛然被人掏空了一般,他隻能強行按捺自己的情緒,拚命把自己埋在軍務之中,得知河間大戰在即,他又主動請纓軍前效力。隻有戰鬥和鮮血,才能衝淡那毫無意義的怨恨。
李若虛在宋軍營壘上看了一圈,到處都在緊張的備戰,愈發印證了他心中所料。
“看來這一趟來的正是時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興奮。因為宋軍的營盤頗大,這一路走走停停,中午來不及趕回大營,李若虛就差一名親兵回去報訊,自己和另外一名親兵在外麵就著清水分了兩個麵餅子,直到夕陽西下時分,他將宋遼兩軍對峙的地形分布大致看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返回,不料他的居所竟然有五六個客人,其中一人正是白天冒犯了李若虛那個炮營軍官,盡管一臉不樂意,還是怏怏地端著茶碗上前來跟李若虛賠禮。
“李大人,白天卑職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海涵。”
“黃指揮說哪裏話,來,咱們以茶代酒,李某敬你一碗。”
李若虛端起茶碗道,不經意地盯了先回去的那個親兵一眼。
“李大人莫怪他,”周定在一旁解說道,“是我盤問出來的,你寬宏大量固然好,但是怠慢了貴客,我可是在張統製那兒交不了差。”他瞪了黃指揮一眼,笑道,“你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大人折節下交,老黃,你繃著個臉幹什麽?李大人狀元出身,乃是天下魁星,和和氣氣給你讓路,跟你喝茶,難道還辱沒了你不成?”
他一邊說,一邊向炮營指揮黃彬使了個眼色。
炮營在軍中地位特殊,黃彬這個指揮,連張憲對他也客客氣氣的。可李若虛也是務必不要招待好的貴客,所以,當周定將此事稟報張憲過後,張憲因為軍務繁忙,且他自己不便出麵,便叮囑周定務必要把李若虛和黃彬這兩人都安撫好。實在不行,就把趙行德這個炮營軍官最心服的人抬出來壓黃彬,不過,張憲又叮囑周定,不到萬不得已,能不提趙行德之名,就不要提他。倒不是張憲嫉賢妒能,而是因為嶽張乃是一體,奪帥一事,他多少心存著愧疚。
黃彬還在猶豫之時,其他幾名軍將七嘴八舌道。“李大人果然寬宏大量啊!”“李大人都不說什麽了,老黃你還繃著個臉幹嘛?”“李大人,你不嫌棄,和老軍頭我一起喝個茶!”
“瞎吵吵什麽?”黃彬漲紅著臉,舉起茶碗道,“李大人,幹了這碗!”
黃彬平常雖然不算囂張跋扈,但總有幾分傲氣,他這麽說話,惹得眾人哄然大笑。為了給李若虛和黃彬兩人講和,周定可是煞費苦心,這次帶來的都是和黃彬相熟的軍官,另外還有兩三個學識不錯的幕僚軍官,免得李若虛和他們談不攏。不過,喝了講和的一碗茶之後,周定很快就發現他多慮了。李若虛完全沒有狀元公的架子,他真在極短的時間內被軍官們接納為自己人,雖然因為嶽帥軍規嚴,軍中不能飲酒,眾人以茶代酒,當李若虛不是外人,氣氛倒也不差。李若虛是性情中人,一邊喝茶,一邊與眾軍官打著拍子,唱起軍中的新歌。
“蕭蕭易水寒徹骨,燕雲未複憤難平。胡塵煊赫侵中土,奮身報國偉丈夫......”
悲壯地調子吼過了,有個軍官又捏著嗓子咿咿呀呀哼起勾欄小調:“......羅衫半解,不肯入鴦被,盈盈玉背,隻道相公先睡......”那幅粗嗓子捏出來的聲,別有一種叫人捧腹的味道,李若虛和幾個幕僚也和軍官們一起拍掌大笑,完全看不出他居然是個進士出身。
“李大人果真是狀元麽?”黃彬偷偷問道,“我看......”
“那還有假?”周定瞪了他一眼,低聲道,“你小心一點。”
“明白。”黃彬點點頭,他提高嗓子,說出一句話叫周定差點跌倒,“李狀元逛青樓,頭牌小姐都是倒貼麽?”眾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黃彬身上,李若虛也是一愣。
“看我幹什麽?”黃彬摸了摸肚子,嘟囔道,“話本,戲文裏麵不都這麽編的?”
“難道李狀元就沒有幾個倒貼的相好?”他理直氣壯地這麽一說,反而將目光都轉移到李若虛身上。幾個幕僚也微笑地看著李若虛,士大夫風流倜儻也是一樁美談,隻不過通常不會跟販夫走卒談論這些事情,李若虛既然表現得和軍官們毫無芥蒂,且看他怎麽應付吧。
“這個麽,晚生倒是沒有福分。”李若虛猶豫了一瞬,有些慚愧地說道。
他心有所屬,除了雅集唱酬之外,很少出入青樓,現在想起來,不免有些酸楚。
“咳——”黃彬一聲大喝,將李若虛從走神中驚醒過來,黃彬一臉失望道:“要麽李大人不把我們當兄弟,要麽話本裏麵都是瞎編亂造的。”他一邊鬧,一邊衝著其它幾人擠了擠眼,這些人能夠在軍中混得開,個個心裏跟明鏡一樣,李若虛既然肯折節下交,他們也就願意拉近和他的關係,而軍中最通常做法,好交情莫過於一起犯點事,嶽帥軍規森嚴大家不敢試法,隻能退而求其次,從李若虛這人口中逼問出一些隱私之事來。
黃彬打定主意,隻等李若虛說了後,他們幾人也各自說一兩件,大家的交情就算更深了。
他一使眼色,其他幾個軍官當即會意,正準備一起嚷嚷時,李狀元卻開口了。
“旁的不知道。”李若虛放低聲音,一臉神秘地說道,“晚生在太學倒是聽說過......”
“什麽?”周定好奇地問道,太學對大多數士人來說,是充滿吸引力的神秘存在。
“當初陳相公和趙.......嗯哪,他們兩位在太學算是同窗,上那個什麽地方的時候,都是從來不用銀錢的,白......那個什麽,”李若虛看著全神貫注的眾軍官,有意含混不清地道,“嗯哪,至於......倒貼之類,你看,陳相公,趙.....嗯哪......他們,風流,嘖嘖嘖,就是這樣......”
“哎呀!”黃彬一拍大腿,指著周兵道,“你說是不是?話本裏的不會瞎編嘛!”
“對喲!”議論朝廷重臣的私事,雖然不算犯了軍規,也是很刺激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