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老狐狸。”周和打起精神,暗暗對自己道。
“申學正和林知州二位,對戰守之道也頗有心得啊。我們來之前,還有些擔心金島的大食勢力,沒想到已經被離州壓製住了。”趙行德對周和道,他察覺申林兩位確實是對築城、火器以及練兵之術都感興趣,在周和沒到之前,三人的談論中,林酉居然能隨口引用自己所寫的炮戰的條令,讓他大為驚訝,普通團練使都未必能達到這種熟悉程度。
“孫子有雲,十萬之師出,日費千金。一支有步卒、騎兵、重炮齊全的軍隊,如果不犯大錯的話,肯定能打敗缺少任何一個兵種的軍隊。重炮幾乎不能離開大路行動,而大軍在運動的時候,全軍的速度就是速度最慢的兵種的速度。大軍如果步騎炮三軍齊備,敵我大軍的運動,將領可能做的選擇都十分有限,難以憑借奇謀製勝,兩支大軍更容易形成麵對麵的決戰,以力取勝成為正道,輕騎突進和分兵奇襲都難以奏效。”
“當今火器大行之後,輜重轉運的耗費,除了糧草之外,又加上火藥、重炮、炮彈,拖運大炮的馬匹糧草,然而,統兵大將又會千方百計地集中更多兵力進行正麵決戰,這樣一來,打仗的消耗將數倍於從前,而打仗也越來越不單單是軍隊的事,而是要靠兩國的國力,正所謂傾國而戰。”
“耶律大石與嶽帥都十分熟悉火器,以趙某所料,河北之戰,嶽帥必然持重進軍,以步騎炮三軍俱全的一部精銳為前鋒,一旦遇到遼軍的大隊人馬,則前鋒轉為前衛,主力迅速跟上,與遼軍形成正麵決戰之勢。正如趙某適才所言,兩國交兵,如果兩邊統兵大將都不犯錯誤的話,勝負將取決於國力。”
“所以,遼軍雖然敢戰,耶律大石必不敢與我朝輕易決戰,而是會拖著我朝大軍步步北行,河北一片焦土,嶽帥大軍每向北移動一程,輜重壓力就重上一分,而遼軍決戰獲勝的機會就多一分。而遼軍又不希望嶽帥進軍太迅速,這是因為北伐大軍每多拖上一天,我朝就要保持糧草輸送,國力就多消耗一分,這樣一來,遼軍取勝的機會就又多了一分,若能拖到隆冬季節,就更是遼人所願。反過來看,嶽帥就既要持重進軍,免得大軍貿然深入,又要保持一定的速度,免得戰事遷延日久,後方輜重不繼。”
申、林二人都熟悉兵事,趙行德也沒有敷衍,而是詳盡地分析了一遍北伐的形勢。
“以大人之見,”林知州入神地聽著,忽然插口道:“北伐勝算究竟有幾何?”
“勝敗如何,趙某隻能說,隻要持重進軍,至少不會大敗吧。”
“兵者國之大事,”趙興德十分慎重道,“不好輕易揣測。”
林知州臉上閃過一絲失望,旋即謙然道:“是林某孟浪了。”
他向左右看了看,離州的清流士紳已經到的差不多,水師軍官也濟濟一堂。
高朋滿座,水手不斷將做好的菜肴端上來,這些菜肴卻是離州當地特意為犒勞水師而備好的。各桌的金銀壺中滿的是離州特有的水果茶,榴蓮、蘆橘、香蕉、山竹等鮮果在五光十色的琉璃器中堆得小山也似,大盤大碟更是肉香四溢。南海水師軍官以文武雙全,藏龍臥虎而名聞大宋,離州清流雖然自視甚高,也多少懷著些好奇心打聽軍官們的來曆,暗暗與傳聞中的情形相比較。而眾將在船上一天到晚都是醃肉醃魚,一個個眼神灼灼地盯著,喉嚨都快伸出手來,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頤。
趙行德也體察軍心,簡短祝詞後便開席,此次會講不限議題,各桌賓客可一邊議論,一邊享用美味佳肴。孰料,會講開始議論後,立時顯出離州清流與別處的不同之處,百無禁忌,遠遠超過其他地方,各種論題,議論之激烈,馬援、馮糜等許多軍官都被激起了好勝之心。
不過趙行德卻像往常參加會講一樣,沉默是金,他端著酒杯,旁觀軍官們和離州清流唇槍舌箭,申名琛和林酉好幾次出聲議論,趙興德要麽一言不發,要麽略微勸說兩邊勿傷和氣,倒顯得他置身事外一樣。申名琛和林酉相視了一眼,對旁邊的州學教授張泰禾使了個眼色。
“陳相公換了鄧相公,一蟹不如一蟹。鄧相公耳目遍布天下,授意邸報司鉗製言論,實乃以一己之私,愚天下人耳目。他若得逞,是惡比秦始皇焚書坑儒,趙高指鹿為馬更加可惡,秦始皇隻焚書坑儒不過是閉塞言路而已,而當朝相公卻以國家之公器蠱惑人心,豈不是要天下人以相公之喜而喜,複以相公之仇讎為仇讎,心智為上所牽引,人形同木偶一般......”
“朝廷好用密探,以邸報司牽製言論,”張泰禾沉吟道:“周將軍,你怎麽看?”
“嗯?”周和正在夾菜,聞言也不禁眼神一凜,一看說話的是個白衫文士,剛才聽知州介紹,乃是州學一位教授,也算是離州有名望的清流。周和在錦簷府的身份,軍中除了少數人外,誰也不知,這張教授也肯定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地衝著自己來發問,周和不明白,不過對方指著和尚罵禿驢,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放下筷子,看著張泰禾,義正辭嚴道:“古人有三人成虎之說,雖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朝廷治理天下,廣開言路,但總不能讓天下人心就這麽亂著,鄧相公以邸報司引導天下人心,我看妥當得很啊。再者,現在天下動蕩不定,朝廷為了抵禦胡虜,放開州縣團練,使地方充實,可這樣一來,怎麽防備天下許多野心勃勃之人,朝廷若不廣布耳目,防範於未然,萬一亂起,豈不是又要生靈塗炭了嗎?”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周和能說出這一番話,到讓趙行德微感吃驚。
周和自己也覺臉上有光,得意地看著張泰禾,張泰禾卻隻是見周和在水師地位尊崇,想必是個有學問的,而聽他議論,完全是站在朝廷和鄧素一方,便不假思索反駁道:“周將軍之言看似有理,其實謬矣。”他看了一眼趙行德,說道,“趙先生重述周人以德配天之道,朝廷施政當合天道,何謂天道?天使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朝廷唯有體會民心,才能體會天心。然而,朝廷以邸報司鉗製清議,偽造民意,豈不是混淆視聽嗎?長此下去,到底什麽是民心?恐怕朝中那位也看不清楚了吧?自古以來,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前朝的昏君受奸臣蒙蔽,將來恐怕朝中相公弄巧成拙,自己自做自受,他自己被邸報司變成聾子、瞎子,看不見天意民心之變,自以為國泰民安,其實等到大禍臨頭的時候,猶自不明所以吧?”
“這個?”周和一時語塞,張泰禾卻不待他答話,徑自又往下說。
“以密探遙控天下州縣,此乃法術治天下,非仁義治天下。與前朝守內虛外,毀名城,收州縣錢穀,如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仁義治天下之道,首在得人心,人心安則天下安。若呂後篡漢之時,朝廷遍布呂氏黨羽,更將南北軍兵權據為呂氏所有,然周勃單人奔入北軍,一呼擁呂者右袒,擁劉者左袒,眾軍盡皆左袒,呂氏多年經營,頓時冰消瓦解,局勢頃刻翻轉,此乃人心在漢不在呂之故。而以法術治天下,法術破而天下危。如周厲王使衛巫監謗者,國人道路以目,然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三年相與叛,國人逐厲王。如秦皇收天下兵戈鑄金人十二,然天下苦秦,大澤戍卒斬木為兵,天下豪傑群起,暴秦二世覆亡。如漢武好用酷吏,乃有巫蠱之禍,父子兵戈,骨肉相殘,牽連誅殺無算,漢室之衰,由此而起。以上這些,皆是以法術治天下,既種惡因,必得惡果,朝中相公若一意孤行,當知前車之鑒。”
這樣的長篇大論,並非周和所長,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正搜腸刮肚想要應付過去,這時,林酉卻出來解圍了,笑著對趙行德道:“趙大人恕罪則個。我們離州流人,對朝中總是擔憂的多,放心的少。每聽到朝廷兩個字,心下寒意頓生。不過,思來想去,還是黃舟山老先生說得好,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也。若朝廷是天下人做主,我們就認這個朝廷,若朝廷不是天下人做主了,不管他是帝王,還是將相,恐怕就也不能由他做主,嘿嘿,......說到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既然自己做主了,就再用不著別人來做主。”
“這還沒喝酒,好像就有些醉話唐突了,”林酉端起茶杯,看著趙行德道,“不過,趙大人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