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自有它的道理。然而,天下士紳百姓,大多是治於人的,哪怕是治人者,在很多的時候,也有被人治的一麵。治人者,如刀俎,被知者,如魚肉,市井俚語:‘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諸位自中原流落自此,當是有所體會。適才所言,天下大義,應當落腳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這三者之上。然而,諸位都知道,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富紳巨賈,家中若沒有人支撐門庭,破落起來,那也是一陣風兒也似。”
趙行德不疾不徐地說著:“所以,無論如何,家也要供一個有功名的人出來。這是為什麽?說穿了,也很簡單,沒有權,就沒有利,即使有利,也保不住。不過,官位,功名都是有限的,對天下人來說,有功名之人,恐怕萬中無一。那麽,沒有功名的人,又如何傍身呢?天下人大多無權無功名之人,對他們說什麽‘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最終都隻是一句虛言而已。”
天上月華如水,樓船甲板上亮如白晝,離州士紳的神情驚訝、尷尬、異樣。
正如趙行德所言,他們都是從中原逃難出來的,大廈將傾的恐懼,胥吏的逼迫,顛沛流離,生死一線的航程,很多人都記憶猶新。沒有人想再來一次。這也是朝廷開學校推舉州縣牧守之後,各地士紳無論賢愚,哪怕捐生,都要擠進官學掛一個生員的緣由。“沒有權,就沒有利。”這話如此直白得有些俗陋,本心還有些遮遮掩掩,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回事的離州士紳,臉色漸漸有驚訝變得異樣。如此豪不遮掩地說法,若是換了別人,說不定已有人站出來指斥一番,可趙元直鼎鼎大名,總不可能隻是故作驚人之語吧,所有人都靜靜地聽了下去。
“沒有權,就沒有利......”
“官位,功名隻有這麽多,沒有功名的天下人,他們的利益怎麽辦?”
隨著趙行德的詰問,許多人陷入了思索。
而趙興德也沒有賣關子,徑自往下道:“天下百姓要‘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利字。然而,無權之利,隻是虛的,如海市蜃樓,鏡花水月,有權之利,才是實利。所以,百姓必須有權,而這個權,卻與官府治人者之權不同。官府之權,乃是治理之權,可稱為治權。那麽,普通百姓之權,乃保護自己利益之權,可以稱為利權。官府治權落到實處,在於行賞罰也。而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之權,利權落到實處,一在百姓自由處置之權,二在受旁人,甚至官府侵犯之時,可有抗拒,舉告之權。適才我說,天下人自坐主,官府不過執事,而胥吏不過仆役也,百姓依照律例行其利權,便如同主人驅策執事仆役一般,隻要在律法有據,官府亦不能置之不理。”
“無權則無利。這麽一來,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便落在各種各樣利權之上。穿衣吃飯,夫婦人倫,皆是天理。百姓之利權,便是天下大義。適才所言,人之耳目有所不及,而趨利避害乃人之本心,百姓之利權,第一是他自己處置,隻要合乎律法,旁人,官府,皆不可橫加幹涉,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是也。官府之治權若與百姓之利權相犯。若朝廷律法並未明文改變,則治權不可侵犯利權,所謂官不與民爭利是也。若是形勢格禁,官府之治權需壓過百姓之利權,又在朝廷律令之外,需州縣學議論,甚至禮部召集學正議論,特別為此通過一道律令乃可以。”
除了趙行德朗朗之聲,少許夾菜咀嚼的聲音外,再無別的聲音。
一些水師軍官便開始夾菜吃飯,而離州的士紳聽得反而更加用心,涉及到“權”和“利”,這些頗有身家的人比光棍軍官要重視得多。按照趙行德的說法,如果真的將利權淩駕於治權之上,對士紳來說,當不當官就不那麽重要了。然而,真的能夠實現嗎?許多人雖然還是持著懷疑的態度,眼中卻流露出某種熱切。畢竟,官府之權是僧多粥少,即使縉紳之家也是要一代一代你爭我奪的,成敗未必由人,每一家都不能保證,會不會在自己這一代,或者下一代敗落下去。而個人之利權,則要牢靠得多,假如真能實現的話......
“......如是一來,則百姓在其利權之內行事,官府、律法,為其輔弼,‘保其身,固其益,趨其利’,儼然一方主人矣,利害操於己手,這便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落在了實處。”
趙行德說完治權、利權之分的時候,再度出現了滿堂寂寂無聲的情況。
孫廩生都忘了剛才趙行德在對自己說話,自己應該說兩句“大人高見,小可佩服”之類的場麵,隻呆呆地看著上席,滿腦子是“權”和“利”,雖然他聽得不懂不懂,但隱隱感到有些激動。一些聽明白了“治權”和“利權”其中三味的清流士紳則是歎為觀止。這些人多飽讀詩書,曉暢朝廷製度,又經曆過許多具體的事請,於“權”“利”都有切身體會。
適才趙行德將重述民本之道,天下公義落腳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之上,猶如為他們打開一方新天地,正心向往之的時候。趙行德又在官府的“治權”之外,找出一個百姓之“利權”,而聽他娓娓道來,種種考慮、如何著手,都十分周詳,直接打通了一方新天地的道路。民為本,剛才還有些仙山樓閣一般,現在竟是如在眼前,反而更令人生出一種不震撼的感覺。
“生而知之者,上智也。”林酉看著麵色平靜的趙行德,忽然想到。
“世上難道真有生而知之者。”越是平常自負才高於人,今日越是暗暗心服。
馬援喃喃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奔逸絶塵,而瞠若乎後矣。”
水師中的士子軍官,不管是否讚同趙行德對“民為本”、“使民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治權”、“利權”提法,但一下子聽到並理解這麽多別開生麵的東西,無疑讓每一個人心神都大受衝擊。尤其是經常參加會講的水師軍官,平常趙行德就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有時幾乎讓人忘了他的存在,可是,元直先生就是元直先生。
“適才林大人請教,若宋夏交惡,將軍當如何自處,趙大人似乎忘了。”
正寂寂無聲時,離州學正申名琛忽然說出了大煞風景第一句話,將眾人從有些壓抑的震撼中拉了回來,複又驚訝地看著申名琛。“這個老學究,莫不是失心瘋了嗎?”周和眼神不善地盯著申名琛,心中暗罵道,“趙大人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把大家夥兒唬得一楞楞的,你這老家夥還不肯放過,非要挑撥離間麽?”座中大多是宋人,所謂關心則亂,剛才越是心神震撼,對趙行德的越是心悅誠服,此刻心裏就越不是滋味,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憂色。
“其實,這也不難,”趙行德看著申名琛,反問道,“大人可知關西為何一直不大舉出兵?”
“難道不是為了等‘一擊必得二虎’的機會嗎?”
申名琛悻悻道。夏國“一擊必得二虎”的國策,幾乎沒有任何遮掩,坦白,而蠻橫。
“一擊而得二虎,隻是護國府希望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趙行德看著眾人,臉色淡然,坦白道:“開國遺訓,將來若一統關東,關東人與關西人一視同仁,大軍在關東當善待百姓,尤其不可行擄掠之事。”他見在座眾人沒有太大觸動,又問了句,“大人可知,夏人是怎麽對待敵國的麽?”不待申名琛等人反應,便自答道,“若是征服敵國,王國府庫,大族貴人的財物悉數充軍,其中近半錢財會分賞軍士,百姓則打散分給軍士做為蔭戶,反叛者盡數殺死,家人婦孺送到北疆為奴。”
趙行德的語調平平,申名琛等人心頭卻是一冷,夏國得到洛陽後,行懷柔之策,對士紳的土地也是贖買為主,沒想到對付敵國卻如此辣手。從前他們聽到的不過是傳聞,現在親耳聽到趙行德口中說出來,別具一種森然的威懾。“若不是這開國遺訓。”有人暗暗想到。
“僅關中一地,便有軍士二十餘萬,成年男丁皆操團練。如果關西如虎狼之秦,不顧軍士百姓的傷亡,大舉發兵向東,恐怕洛陽早就不為大宋所有。但是,關西的朝政,卻偏偏不是如此,國家大事皆決斷於護國府,而校尉又是各營軍士所推舉的。適才有言,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關東若眾誌成城,深嚴壁壘,護國府若大舉出兵向東,軍士折損必重,又不能肆意劫掠來回報,便是得不償失了。除非關東自己出了問題,仿佛破屋子一樣,一踢就倒,或者,......,遼宋相爭,折了元氣,雖然在宋未必能搶得到多少,在遼軍那邊也能搶到不少。”
趙行德緩緩地說道,劉誌堅和杜吹角交換了個眼色。
在北伐的時候,二將也從遼軍手中繳獲了不少財物,可也不算違背了開國的遺訓。
“如果大宋自好好的,國泰民安,壁壘深嚴,進兵關東要死傷十幾萬甚至幾十萬軍士,護國府一向的做法,幾乎不可能犧牲眾多軍士的性命,隻為了圖一個一統天下的虛名。而如果護國府真的舉兵向東的話,到了那個時候,兩朝之間,我想,我和在座的各位,都要認真的想一想,天下為主,君為客,”趙行德歎道,“做一個以民為本的決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