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53 忽棄賈生才-4

“百姓聚眾鬧事如此厲害,簡直就和宣和年間砸了織造局衙門那次不相上下了。”

“這些人真是瘋了!”

“刁民,刁民!簡直沒有王法了!”

“王法?你知道王法?狗急了還要咬人呢!”

“全城大亂,可不隻是咱們這兒,聽說,州府衙門哪邊也被堵了,知州大人不知所終。還有,......,連吳國長公主府也被亂民擾亂,若不是趙大帥的餘威尚在,水師的堅船利炮保護著,隻怕長公主也要受此連累,唉......,趙大人怎麽就那麽糊塗,幹什麽不好,給夏國做狗子強征咱們大宋的民船呢?”說到後來,這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另外一人卻不幹了,罵道:“我呸,你哪隻眼睛看見趙大帥給夏國做狗子了。關西和我朝有約在先,打跑了大食海賊,水師就要直搗巴格達的,兩國交兵征用民船運載輜重本來就是順利成章的事,再說了,水師那邊又不是沒有補償,我看,都是受人挑唆!”

“受人挑唆,到底何人挑唆?”

“哼,我怎麽知道,隻看這場麵,沒人挑唆能成這麽大陣仗嗎?”

“唉,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不是嗎,上一次吳國長公主傾力托市,可這一回,連吳國長公主也自身難保了。”

書吏們竊竊私語著,這種風雨飄搖的時節,一切等級和秩序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威壓。

話音透過重重帷幔,傳到書吏們看不到的一個偏僻角落,蘇同甫靜靜地站在烏木的軒窗前,麵沉似水地看著擁擠在證信堂外密密麻麻的人群。短短兩三天,他仿佛蒼老了兩三歲。南海券方麵,今日不同於廣州圍城之時,那一次不過前後數十天的事,拖一拖也就過去了,最後還來了一個空前的大捷。而這次,夏國朝廷征用民船千真萬確,短期之內,事情也看不到反轉的跡象。而且,和南海券相比,河北券才真正是一個大窟窿。各州縣學正拖拖拉拉地不願增加賦稅,北伐催糧催餉又急,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鄧素書信勸說下,蘇同甫一次次在證信堂為戶部發售河北券,直到現在,河北券售出的數目更遠超過南海券了。

“蘇大人......”一個書吏匆匆上前。

“如何?”蘇同甫回頭看他,眼神一亮。

“外麵謠傳,河北券其實與朝廷無涉,全都是證信堂經手蒙騙百姓的,所以,亂民們叫囂著要把您,您,......,還有,還有兩淮,兩淮轉運衙門不同意用鹽引為河北券作抵,還有......”書吏滿麵羞慚,吞吞吐吐地說著,全都不是什麽好消息。他滿麵塵土,鬢角帶著幾根枯草,剛才還是鑽狗洞才進來的。蘇同甫擺了擺手,讓書吏不必再說了,長歎了口氣,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現下唯一的指望,就是鄂州方麵能夠出麵,戶部想方設法為河北券擔保做抵也好,或者相府調集禁軍、廂軍彈壓也好,總之將事態平息下去,再作打算。

正沉思間,證信堂外人群忽然大聲嘈雜起來。“蘇奸賊出來!蘇大奸賊出來!”

“老賊出來!”“蘇大奸賊出來!”

蘇同甫低頭朝下望去,雙目不覺大睜,流露出痛楚之色。

隻見擁擠的人群兩邊分開,有人將幾副蒙著白布的竹床抬了過來,揭開白布,居然全都是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須發蒼然,小的尚是垂髫童子。屍體旁邊有人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指著證信堂好大罵不止,原來這一家之主自覺血本無歸,兼之尚有許多借貸未還,居然動了輕生之念,他又擔心死後妻兒老母受苦,又買了砒霜先哄家人吃掉,自己再投繯自盡。次日債主上門逼債,才發現了這一家五口的屍首。

“造孽呀!”“太慘了!”

“戶部已經說了,河北券不幹朝廷事,朝廷不管退賠,全是證信堂的賬。”

“都是趙行德,蘇同甫這兩個奸賊!”

“今日定要蘇同甫這奸賊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南海券,河北券市價大跌以來,傾家蕩產而自盡的並不鮮見,有富戶也有窮人,居住在運河兩岸的船民尤多卷入,隻不過這一家竟至絕戶,情形尤其慘烈,因此,屍體剛一出現,立刻在人群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這是怎麽了?!”“官府還讓不讓人活了!”“趙奸賊扣留了南海船隊,血本無歸,河北的地本來就是有主的,蘇奸賊欺哄我等將之拿來賣,人不能這麽白死了,我等一定要找他算賬!”“燒了這證信堂,打死蘇奸賊!”人群鬧鬧穰穰著。

“好好做,一鼓作氣!”一個麵目陰沉的廋高個對身旁人道。

“好嘞,看兄弟我的。”那人低聲應道,一邊朝另外幾人使眼色,一邊大聲喊道,“不能便宜了這幫貪官汙吏,大家一起使力衝進去!”另外幾人亦一起大聲鼓噪:“衝進去!”“打死蘇奸賊,燒了證信堂!”“證信堂裏囤了大筆的銀子,都是咱們的民脂民膏,一起衝進去啊!”

“衝進去!”“衝進去!”“衝進去!”人潮中的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

“衝進去!”“衝進去!”“衝進去!”“衝進去!”後麵的人推搡著朝前麵湧動,前麵的人一步步朝官兵衙役把守的衙門挪動,成千上萬的人,有船民,有小商販,有小地主,有工徒嗎,有士紳,仿佛中了魔障一樣,一個個赤手空拳,不但不怕證信堂門口手持槍棒的官軍,反而惡狠狠地威脅他們,許多人眼中布滿血絲,狠毒地瞪著那些明顯露怯了的衙役,就好像吃草的樣一夜間變成了吃肉的老虎,反過來威脅狼一樣。

“來了!”“來了!”人群後麵又是一陣騷動。

肖七聞著濃濃的煙味,轉身朝後麵看去,隻見一輛堆滿柴草的大車推了上來。

火頭已經點燃,推車的人大聲叫著:“讓開,讓開!”

擁擠在道路上的人群一邊躲避,一邊興奮地大聲叫著。

“這是要來真的,造反了嗎?”這念頭帶著些許怯意,一刹那間閃過肖七的心頭。

他摸了摸懷裏的南海券,有一刹那,他又被周圍人的狂熱所裹挾。

“叫蘇老賊出來說話,不然我們燒了證信堂!”“大家一起往裏衝啊!”

人們嘶吼著相互壯膽,有人把點著了火的小車往官兵跟前推動。證信堂門外的廂軍和衙役平常嚇唬嚇唬市井無賴,升鬥小民還行,哪裏經曆過這般形同造反一樣的景象。各人都念著性命和家小,外麵人群氣勢洶洶往前逼迫,有的口水吐在衙役的臉上,石子兒扔在身上,甚至挨了拳頭,他們都不敢還手,生怕激怒了眾人被群毆致死。此等情勢之下,著了火的推車一上來,立刻摧垮了眾廂軍和衙役的防線,推推搡搡中,有人退入證信堂,有人四散而逃。

退入證信堂的廂軍用木杠子頂死了大門,百姓推不開,就將柴火堆積在門外準備放火。

“蘇大人,蘇大人,該怎麽辦呢?”書吏恐懼的臉色煞白,帶上了哭音。

“罷了,罷了,”蘇同甫痛苦地閉了閉眼,“今日之事,既因我而起,我自去給他們一個交待。”說完,他站起身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事到如今,饒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平息局勢。這自尋死路一般的舉動嚇壞了旁邊的書吏,這書吏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然而,另外一種念頭,又將小吏勸阻的話堵在了喉嚨裏,他就這麽看著蘇同甫沉重地一步步走向樓下。

“蘇大人。”

“蘇大人。”

所過之處,掌櫃和書吏們都向蘇同甫行禮,蘇同甫隻是微微頷首,並不說話,有人上來問計,他也不理會,隻是一步步朝樓下,大門走去,和證信堂外殺氣騰騰,沸反盈天相比,氣氛顯得壓抑而沉重,一些掌櫃和書吏望著蘇同甫的背影,已意識到蘇大人的舉動不同尋常,然而卻沒有人站出來阻攔。“也許蘇大人出去安撫一下,亂民便自會散去吧。”許多人自欺欺人地想著,退到道路兩旁,目送蘇同甫的背影走向證信堂的大門,他還沒說話,幾個廂軍已經把手放在了門杠上,在他們想來,也許把這個“罪魁禍首”交出去,自己就能保平安吧。

眾叛親離一般的情形下,蘇同甫緩緩走到大門前,歎了口氣,就待下令打開大門。

“蘇先生。”一聲喊從身後傳來。

證信堂中大小官吏,掌櫃書吏對蘇同甫都敬稱“蘇大人”或“主事大人”,唯堂外之人,方才以“蘇先生”或“三得先生”相稱。這個時候,證信堂中能脫身的都脫身了,更沒有任何外人留在這死地,因此,這一聲“蘇先生”,令蘇同甫不自覺地回過頭去,目光更是驚訝。

劉文穀一身常服,袍袖和褲腳都用布條紮緊了,拱手道:“趙先生有一言轉告,慷慨赴死易,從容負重難。如今時勢,與其玉石俱焚,不如留得青山,將來風波過去,還要仰仗先生收拾殘局。”劉文穀的話語甚輕,隻有他和蘇同甫二人聽得清楚。趙行德的密信和南海船隊被扣的消息幾乎同時到達。劉文穀安排好瓜州大營方麵諸事後,立刻又馬不停蹄趕到揚州。他主持揚州水師衙門以來,曆練甚多,比之從前更多一份沉穩之氣。趙行德密信中的話隻前麵兩句,後麵的話,都是劉文穀為了說動蘇同甫而自己加的。他一邊說,一邊眼神灼灼地看著蘇同甫。

作者:今日二更,第一更送上。感謝諸位書友對帝國的黎明不離不棄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