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龍珠島出發後一個多月的長途航行,開拓海疆之順利,大大超過眾人的預料。
眾軍官心情放鬆之餘,又生出其他的一些想法。他們原以為南海上都是生番聚居的瘴癘之地,然而,如今親眼所見,一片一片都是難得的沃土,大宋若要開疆拓土,相比西北兩麵強鄰,向南海的阻力就小得多了。許孝蘊便在軍議中提出“失之於西北,取之於南海”,與其勞民傷財北伐,不如放棄河北,讓遼夏兩國在北方相爭,大宋固守河南甚至江淮一線,集中人力物力向南海擴展勢力,待將來國力雄厚之後,再做徐徐北圖之計。
此議經由許孝蘊提出,當即在水師軍官當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此時朝中的大勢是傾國力收複舊疆,因此,水師中的“北伐”和“拓海”兩派爭論也十分激烈,連趙行德也不得不親自告誡眾軍官,汲取朝廷新舊黨爭致使國勢衰敗的前車之鑒,軍議止於君子之爭。南海水師雖然不是隻會執行軍令的死物,但此等國策大事,還當以朝廷中樞的決策為準,總算將爭論限製在了軍議的範圍之內,沒有惡化到“黨爭”的地步。經此一事,趙行德豁然發現,就連他自己也隻是能穩住局麵,哪怕他親身說法,也無法完全將軍官們說服。水師中不少年輕士子從軍的軍官,與趙行德實有師生之誼。趙行德傾注在這些人身上的心血,實不下培養至親子弟。發現這一點後,他的心緒有些複雜,既為許孝蘊、馮糜等人越來越獨當一麵而欣慰,心中又有些隱隱的失落。
“他人將將,不外乎以威臨之,以利誘之,以義結之......”
趙行德轉頭看去,卻是周和立在身旁,低聲道:“似趙將軍這樣的,任由諸將軍議,吾還真是從沒見過。可是,諸將如此忠心效命的,我也是聞所未聞。這其中難道有什麽訣竅嗎?”
“哪有什麽訣竅。”趙行德搖頭道。
周和年紀要比他一些,二人帶船出海以來,和衷共濟,和朝廷其他大營中諸將和監軍之間的關係迥然不同,說話也隨意很多。看著周和不信的神色,趙行德沉吟了一會兒,解釋道,“譬如木匠做器,必順木材之紋理,方得長久。軍議論的是國家大事,對諸將來說,也是明心見性。正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智者見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軍中諸將都是棟梁之才,本身也有濟世救民之心,剛開始時,趙某還有些因勢利導,強作解人,到了後來,他們相互切磋,也就越發看清自己的內心,其後道路都是個人的修行,不需要趙某再多做什麽了。”
“可我怎麽覺得,每天在那兒空談,和我們水師的軍務也不相幹啊。”
杜吹角不知何時到了後麵,一臉不解道。他雖然偶爾也參加軍官們的軍議,但對大宋的國家大事始終都沒什麽興趣,杜吹角整天為證信堂券票的價格憂心忡忡,不過身為一個夏國軍官,他還有些為國分憂的覺悟的,他看著趙行德,憂道:“趙將軍,不知咱們打下巴士拉後,那邊弄到的戰利品是就地分掉?還是是陸路送到河中發賣?還是海路運回宋國發賣?按道理說,河中大軍該搶的也搶夠了,咱們水師本來就是分遣軍務,這萬裏迢迢給他們送糧,他們吃肉,總得讓我們喝口湯吧。”按照他的看法,河中大軍既出,大勝就沒有懸念了。安西軍司就是仗著在護國府和大將軍府中勢力龐大,強迫水師幹苦活兒而已。
“你說呢?”趙行德一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問道,“運到哪兒劃算?”
“當然是運回宋國發賣了。”杜吹角來了興致,眉飛色舞道,“大食的物事,在的宋國的價錢要比河中高得多了,而且,高價出售還是其次,這一船船的寶貨運回去,南海券肯定要暴漲的啊。”他的拳頭在空中狠狠一擊,又懊惱道,“他奶奶的,現在的價錢肯定特別低!”
“那你也不用遺憾。”趙行德被他逗樂了,接道,“因為別人也不一定買得到。”
眾人都是哈哈一樂,然而,趙行德的笑容後麵,卻藏著很深的憂慮。西南海水師看似一帆風順,然而,東西方兩場正在進行的大戰,水師都不能左右結局。任何一場大戰的失敗,都將帶來慘重的後果。海風微醺,吹動著他的衣襟,而此時此刻,他的心思卻不在平靜的海上,反而比任何時候都希望能夠身處戰場,在凜冽的寒風中帶著自己的軍隊前進。
............
剛出正月不久,鄂州就降下大雪,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而來,城內外整個成了冰雪世界。
深夜,丞相府依然挑著燈籠,北伐已經到了關鍵時候。
“嶽帥那兒,有消息了嗎?”鄧素盯著書吏,沉聲問道。
整頓了州縣廩生之事因絕大多數學政反對而作罷,北伐已經成了朝廷扳回局麵的最後機會。州縣已經謗議如潮,如果北伐再沒有進展,隻怕過不了今年,相位就得更替了。可是,鄧素這兒憂心如焚,河北前線的嶽飛,坐鎮汴梁的曹良史卻似抱定了一個“拖”字訣,始終借口輜重不濟,拒不發兵攻取三關和幽州。鄧素屢次催促不果,不由得懷疑這二人的用心,是不是與理社在州縣上的勢力勾結在了一起,已經有人提出,吳子龍為相,曹良史為參政了。
再三催促之後,鄧素終於失去了耐心。
正月初二,鄂州新整訓的二十營禁軍誓師出征,一萬名馬步火銃手押運糧草前往河北增援北伐大軍。吏部侍郎王務觀上書,建議任命王貴為河北路製置招討使接掌河北前線的兵權。嶽飛雖然還保持著北伐主帥的名義,但實際上被王貴分去了前線的統禦兵權,帥帳也被安置在大名,負責北伐大軍身後的二線防禦和輜重輸送。同時,兵部侍郎劉端代替曹良史兼任東京留守之職,曹良史除兵部尚書之職,改任河北河南轉運使,專責督促各路各州縣向大軍轉運糧草輜重。
鄧素猶豫良久之後,終於同意了王務觀的上書。
同時,鄧素以嶽雲護衛京畿平叛之功,奏請陛下加封為定西侯。
當年曹良史和嶽飛在汴梁奪帥,導致河南三鎮形同割據的局麵,如今舊事重演,若嶽飛擁兵自重,籍故拒絕交出兵權,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甚至“清君側”的話,朝廷的臉就難看了。嶽雲年不及三十,雖然有平叛的大功,兵部的意思本來還是要壓一壓,以免將來功高難賞。鄧素之所以成全嶽氏父子兩代三十封侯的佳話,也就是要讓嶽飛知道,隻需退讓眼前這一局關,朝廷回報他一個如楊、曹、劉幾家一樣的世代將門。然而,詔書和鈞旨同時發出之後,鄧素仍然有些忐忑,幾乎日夜都等待著北方的反應。
他雖然深信嶽飛是個忠勇之將,但以他剛烈的脾性,老實接旨也不容易。
“相公,嶽大帥的奏折遞上來了!”書吏小心翼翼地將一封奏折呈上來。
“怎麽不用鴿書?急腳遞?”鄧素一見這奏折居然隻是普通漆黑封皮送來的,眉頭一皺,厲聲斥責道,“兩國交戰,軍前換帥,最是輕忽不得。此等大事豈可馬虎處置?”他正著急等待汴梁的消息,因此大為光火,口氣不由帶著幾分嚴厲,相爺威風如山之重,平常隻見他和顏悅色的書吏那經得住這般驚嚇,當即結結巴巴辯解道:“這,這,從汴梁發出來時,就是如此,原先以為是普通軍書,小人,等,等,也是拆開之後,才發現這是嶽大人的奏折。”
“哼!”鄧素無暇理會,打開奏折看來起來。
黑色漆皮的奏折,乃是各州各營上奏中最不要緊的一種,不但在路上走得慢,到了丞相府裏,也是壓到最後才會分類上呈的奏折。從汴梁到這裏,也不知道耽誤了多少時候了。然而,隨著目光的移動,鄧素的臉色並沒有好轉,反而越發陰沉,甚至帶著些怒意。這奏折並不算密折,所以,書吏事先看過內容,他小心翼翼地看著臉色陰鬱的相爺,暗自懊惱:“怎麽就讓自己碰上這回事兒了呢?”他趕緊又把頭深深埋了下去,“神仙打架,莫要殃及小人。”
正默默念叨著,“啪——”一聲巨響,幾乎把書吏的魂兒都下了出來,他抬頭偷看去,鄧素正幾乎怒不可遏地將奏折拍在書案上。相爺如此這般震怒之態,連曹固反叛攻打鄂州之時,書吏都未曾見過。“解甲歸田,回鄉養傷,嶽鵬舉,你這不算挾朝廷,那什麽才是要挾?”
奏折裏,嶽飛居然以足疾發作,不能視事為由,請求解甲回鄉養傷,北伐軍中大事,皆可交予王貴及諸將主持。奏折雖然寫得恭敬委婉,但仍然讓人感覺到一股淡淡自傲、不滿、疏離之意。鄧素看罷,隻覺一股怒氣湧上頭頂。“這就是要挾朝廷。”他坐實了這個判斷,“而且必有所恃!恐怕就是和吳子龍、曹良史他們勾連的詭計。用不了多久,清議上就會編出些‘嫉賢妒能,殘害忠良’的橋段來了吧。”他原先以王貴奪取嶽飛兵權還存著有三分惋惜,此刻連一分都不剩下了,甚至顧不得發泄怒意,隻思索如何將這個釜底抽薪的局麵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