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已經離開汴梁,據說隻帶了幾個親兵,回相州侍奉老母親去了。”
兵部職方司郎中劉鶴鳴失聲道。“什麽?”鄧素臉色大變,簽押房內眾大臣無不大驚失色。鄧素接到嶽飛解甲歸田的奏折後,鄧素立刻召集了心腹大臣商議,眾人計議來去,均覺得嶽飛久掌北伐大軍,兵將均熟。朝廷原先的安排,雖然走馬換將,東南王貴在前麵統兵進攻幽州,嶽飛在後經營,也是穩妥之策,如今嶽飛居然撂挑子不幹了,貿然換將就有些危險了。然而,如果就此收回成命,則朝廷的顏麵無存。所以,當務之急,既不能繼續激怒嶽飛,讓他一意孤行,又不能讓王貴就此打道回府,須得想個兩全其美之策。
丞相的簽押房內,眾大臣正你一言,我一語,字斟句酌,準備再次下旨宣慰嶽飛之時,兵部忽然收到王貴和劉端送來的鴿書急報,王貴和劉端趕到北伐大營之後,嶽飛雖然接旨,但言辭間對王、劉二人極其冷淡,甚至連接風宴也沒有擺,當夜就托辭離開大營了。現在大營中人心惶惶,張憲稱病不來點卯,羅閑十和陸明宇兩將一直在前線未歸,其餘眾將也亂哄哄的,還有人說要聯名上奏朝廷把嶽飛給請回來,否則軍心潰散,遼軍打過來大家都是死路一條。王貴好容易才安定了大營,他也是嶽飛麾下出來的將領,此時不敢擅專,隻用最快的鴿書回報鄂州,是請嶽飛回來主持軍務,還是依照先前鈞旨行事,請朝廷火速拿個主意。
窗外,鵝毛雪已經停了,天色仍陰沉沉的,鄧素的臉色比天色更陰,仿佛一塊青鐵板。
“跋扈,太跋扈了!”吏部侍郎王務觀怒而拍案道,“簡直不把朝廷放在眼裏。”
這一句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眾大臣紛紛斥責出口:“以一己之私,不惜敗壞北伐大業,這麽看來,當初就是養寇自重了。”“王貴有朝廷的鈞旨,嶽飛的部屬也不服他,這到底是朝廷的軍隊,還是嶽家的軍隊?”“正是,兵驕將惰!”太驕橫了!”“相公,這是有預謀的。嶽某人早已計算好了王貴到達大營的時間,這才用普通奏折來托病請辭,就是要陷朝廷於不義。朝廷若派人將他請回去,這人必然氣焰更加囂張,東京、河北這支大軍,從此不為朝廷所有!”
眾人七嘴八舌之際,鄧素的臉色越發鐵青,陰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既如此,你等以為,當如何處置當前局麵?”他冷冷道,看著周圍的大臣。
王務觀等人心中一凜,丞相這種神氣,在“解決”曹固兵變等事件時都曾有過,鄧素已經下了決心,他所需要的,隻是眾人把他心裏所想的說出來,再表示讚同而已。
這些人位列鄧素的心腹,自然知道他心頭想法,再結合語氣略作思索,便能“意會”。
果然,鄧素的問話話音未落,王務觀便沉聲道:“如此,當以快刀斬亂麻!”
“諸將跋扈,若猶豫不決,日子拖得久了,不定生出什麽變故,不如令王貴從速進軍,直取幽州,以戰事凝聚人心,一則借勢掌握住兵權,二則,也好安天下人之心。”王務觀說到最後“安天下人之心”時,他著重了語氣,北伐大軍與遼軍在邊境對峙,每拖延一日,錢糧耗費不計其數,夏國在海外強征宋國商船之後,證信堂券票價格暴跌,揚州百姓圍攻證信堂,逼走了蘇同甫,如今,朝廷再沒有別的渠道來籌集軍餉,而諸州學正一又不願意增加“河北稅”,二還有大批流亡的河北士紳鬧事,不允許朝廷將河北土地用以發賣和賞功。
再這麽拖下去,宋國幾乎就要不戰自敗了。因此,王務觀之論,迅速得到了眾人附和。
“王大人之議甚好!”
“一麵催促王貴進軍,一麵令差人勸說,讓他顧全大局,趕快到大名統籌全局方為穩妥!”
“為從速進兵,兵部和戶部可再籌措一批犒賞三軍的銀錢。”
鄧素默然良久,終於點頭道:“既然如此,就命王貴火速進軍,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望著窗外,東方已是微明,星辰寥落。
從得到嶽飛告病的奏折到現在,整整一夜過去了。眾大臣商議來去,最終還是把最重的擔子壓在了王貴的肩上。而諸多武將,王貴是鄧素為相後最為重用的一個。“吾以國士待王將軍,王貴,你這次可不要令我失望啊。”鄧素握緊了拳頭,望著天邊寥落的晨星,暗自祈禱道。夫戰者,廟算多者勝。眾人皆以為朝堂高位者能左右天下興亡,然而,身居廟堂之人,才知人力是有窮盡之時,許多時候,廟堂廟算之後的等待,與賭徒投下骰子也沒有多少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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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鄂州到河間,將近三千裏路程,金字牌急腳遞六日夜方至,然而,丞相府催促進軍的軍令用最快的鴿書傳遞,隻用一日兩夜,便送到了河北前線大營,河北路製置招討使王貴的手中,相府鈞旨加封王貴為河北諸路安撫使,將統禦北伐大營的重任徹底放在了王貴肩上,大營四品以下武將有不聽將令者,王貴有先斬後奏之權,四品以上武將有不從將令者,王貴可將其就地免職,押送鄂州治罪。鈞旨催促王貴火速統帥大軍北伐三關,直取幽州,另有三五萬貫的錢糧犒賞在揚州發運,希望三軍用命,攻下三關直取幽州之時,便是大行犒賞之日。
“請向丞相複命,末將等奮身報國,哪怕朝領命,夕就死,絕無二話可說!”
當天早晨,王貴在大營中向諸將展示鈞旨,然後當眾對書吏口述了一封奏折。丞相府嚴命,哪怕張憲這樣的悍將,也不敢當麵有所違逆,於是,王貴接著吩咐諸將各自回去清點人馬,整理火器兵刃,準備七日糧草,此後每日諸將都要到大帳點卯,會商北伐軍務,一矣雪停天晴,隨時便揮師北上,先奪雄州、霸州等三關之地,略作休整,再視情相機攻打幽州。
“末將遵命!”諸將的齊聲應命,吼聲蓋住了帳外的北風呼嘯之聲。
“好!”王貴滿意點點頭,
王貴原先便是嶽飛帳下第一大將,此番攜丞相府鈞旨而來接掌北伐大營,底下的將官雖有不滿,但許多人也還念著他舊日的威望和恩義的。這一次又有丞相府的嚴命催逼,不管願意與否,至少在表麵上,整個大營的氣氛為之一變。前幾日人心惶惶,在王貴的手段和相府的威壓下,似乎漫天陰雲被清掃一空了一般。
“大人,怎麽樣?”副將韓銘走過來問道。
“準備準備,近日就要發發兵北上。”張憲陰沉著臉從韓銘手中接過馬韁。
“什麽?天氣酷寒,大軍北上和遼軍野戰,怎能有勝算?”韓銘失聲道。
張憲望了望天空,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這場雪已經下了五日。
斥候往北出河間三十裏外,回稟道路積雪深達沒膝,戰馬隻能勉強前行,宋國大軍若要強行通過,隻怕困難重重。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說,大雪也給遼軍騎兵行動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在如此嚴寒的氣候下,野外的一點小傷就能致人死命,所以,這幾日,遼宋雙方犬牙交錯的前沿,斥候和攔子馬之間的零星戰鬥幾近於無,遼宋雙方軍兵都默契地沒有主動挑起戰鬥。然而,這寂靜竟是電閃雷鳴的前兆,伴隨著來自鄂州相府的嚴命,河北平原上短暫的平靜很快就要打破了。
“咄,咄,駕——”
戰馬旋風般地踏出四蹄,泛起一片雪花,戰馬忽然一頓,在一片雪地前麵立主。
“籲——”賈元振長聲喊道,雙手猛地一勒韁繩。
他朝前望去,雖然隻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卻已經不再是陸地,而是凍結了的湖麵。
這一片水麵位於宋遼邊境,乃是宋國曆經百年所營造出來的人工屏障。為了阻止遼國騎兵縱橫,在西北自保州綿延向東,東至滄州,引來徐河、鮑河、沙河、唐河等河水,又往東匯合滹沱河、漳河、淇河、易水、白水等河水,甚至鑿泉灌入窪地為湖,形成這一片水網地帶,東西綿延八百多裏,南北寬的地方也有六十裏寬闊。夏天的時候,宋軍可以憑借河汊抵禦遼軍,到了冬天,湖麵和沼澤盡數結冰。在冰層厚實的地方,騎兵足以緩緩通過。因為每年的冰情都不一樣,每到冬季,這裏各處冰麵的情況,就成了宋軍斥候們要豁出命去弄清楚的頭等大事,而全力阻止對方探明湖水的冰情,成為宋軍斥候豁出去命去執行的另一樁頭等大事。賈元振所在的營頭每天都派數隊人馬出來巡行各處,哪怕連續下了五天的大雪也不曾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