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55 匈奴笑千秋-7

北風呼嘯,刮麵如刀,空中飄著一股焚燒牛馬糞的味道。

左念遠倚著城頭垛堞望出去,廣闊無垠的凍土地,經過多日拉鋸戰,雪地已經十分肮髒,城下分布著稀稀拉拉的屍體。遠處,城頭火炮射程之外,牛皮帳子一座連著一座,遼軍的活動在城頭看得清清楚楚。南方更遠處,宋軍的聯營隱約可見,騎兵偶爾衝到近處,將大營的軍令或檄文射入城內。宋國大軍的壓力下,遼軍對雄州的圍困名存實亡,然而,為了將遼軍拖在雄州城下決戰,而不是退入幽州堅守,王貴大軍從雄州二十裏之外便放慢了行軍的速度。足足花了三天時間,宋軍才推進到了雄州南麵五裏之地下寨。遼軍也似乎下定了決心,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將雄州附近的十數萬兵馬都集中到了南麵,擺出一副和宋軍決戰的架勢。

天漸漸亮了,猛烈的北風令碧空如洗,不見一絲烏雲。

燃盡的篝火在晨曦中冒著縷縷青煙,雄州城外安靜得有些過分。

宋遼兩軍仿佛對峙許久的相撲力士準備做一個了斷。

此前,遼軍步步後撤,宋軍渡過了易水,嚴寒讓雄州變成了一座冰原上的孤城。

無險可守,若是從前,宋軍絕不敢在如此地形下和遼人決戰,然而,編練火銃營之後,火銃手既可以當弓箭手,又可以當長槍手,同樣人數,步卒戰力徒增了一倍。在諸將和參謀官的建議下,王貴篤定了以正兵決勝的謀劃,否定了張憲以騎兵迂回女真軍側翼的建議,親自為火炮營選定了中央營壘並安置了火炮。宋軍中央炮壘有三十二門四寸炮,四十門三寸炮,左翼炮壘有十六門炮,右翼炮壘有四十門炮。整個布陣完全遵照了趙行德撰寫的操典,以發揚火炮的威力為重,以火銃營保護炮壘,並以精銳騎兵和步軍營頭做為反擊的預備隊。

遼軍明顯分成了三個集團,正麵是女真軍修築的木柵營壘,雖然不夠堅固,但女真人十分狡詐地虛設了許多營帳和篝火,漫山遍野,叫宋軍無法分辨出他們的主力在哪裏。蔑爾勃騎兵和契丹騎兵在遠離宋軍炮火射程的更北麵聚集。很明顯,如果戰事不利,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拋下女真人單獨逃走,然而,這需要看時機。皇帝下了嚴命,任何擅自撤軍導致大軍失利的都將受到嚴懲,完顏宗弼那顆人頭還在掛在幽州城頭,對包括耶律鐵哥在內的所有遼軍將領都是震懾。耶律大石雖然沒有親臨戰場,但殺戒已經開,誰都不想成為下一隻猴子。

早晨,轟轟炮聲拉開了戰役的序幕,雪白的冰原上升起一朵朵黑煙。

戰役一開始,宋軍布置的炮壘上的重炮就開始轟擊遼軍修築的簡陋營寨。

一聲沉重的炮擊聲劃破寂靜的空氣,然後消失在北風呼嘯中,緊接著,又響起第二、第三聲炮擊,那是炮手們在試射。最初的空氣震蕩過去後,遼軍還沒來得及情形,更多的炮聲響起,上百門火炮的聲音連成一片,沉重的圓鐵炮彈劃破藍天,接二連三,爭先恐後地落在遼軍的前方營盤中。因為耶律鐵哥的私心,雄州遼軍,無論是女真人還是蔑爾勃人,還是監視他們的契丹騎兵,都沒有哪怕一門重炮。因此,炮擊一開始遼軍就處於絕對下風。然而,遼軍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他們的營寨雖然並不堅固,卻分散得很開,女真步卒遠遠躲在宋軍炮彈射程外,蔑爾勃騎兵時聚時散,宋軍光靠火炮顯然無法一舉摧毀遼軍大隊。

炮擊時斷時續,進行了大約一個時辰後,千餘蔑爾勃騎兵裹著數千女真步卒企圖饒過宋軍的中央炮壘,從側麵攻打宋軍。從雄州城頭看去,蔑爾勃騎兵時而稀疏,時而密集,顯然對如何在火炮的威脅下進攻很熟悉,騎兵的速度並不快,大隊步卒跟在騎兵很快通過了宋遼遼中間的冰原。炮彈不時發出尖利的呼嘯聲穿過天空,有的直接打穿了遼軍步卒的隊伍,留下一條血肉胡同,因為距離遙遠,除了轟轟的炮聲,雄州城頭宋軍根本聽不見敵人的慘叫,他們隻看見遼軍三次朝宋軍右翼炮壘衝過去,一次比一次凶猛,三次被側翼的宋軍打退回去。

最後一次,大隊蔑爾勃騎兵幾乎衝上了炮壘,然而,當他們衝過大團小團的硝煙,拚命打馬發起最後衝刺的時候,早已嚴陣以待的宋軍火銃手進行了兩輪迅速而猛烈的齊射,最後關頭,火銃手插上了槍刺,大片白刃在陽光下閃著森然的寒光,僥幸衝到炮壘前麵的遼軍騎兵根本無法衝過這道槍刺如林的鐵壁,拋下了數百具人馬屍體之後,混亂地退了回去。

另一方向,宋軍騎兵對遼軍右翼的攻擊也被打退了回來。不過,和遼軍相比,宋軍騎兵的損失並不大,幾乎是一觸即退。和力主騎兵決勝的張憲不同,王貴崇尚的以步卒正麵進攻,騎兵的攻擊隻是試探性的。戰役暫時陷入平靜,宋軍借機再度向前移動了陣地。

“這一仗,能贏下來嗎?”左念遠深吸了一口氣,寒冷刺得胸口生痛。

“勝敗主要看大營,咱們牽製遼軍,最後關頭,才能從城裏殺出去。”賈元振沉聲道。

“就憑南麵那些開不了弓,連銃子都沒打過幾發的軟蛋麽?”

簡天良撇了撇嘴,挑釁似地看著左念遠。幾天的戰鬥下來,素來看不起南軍的簡天良不得不承認,左念遠麾下火器營確實能打硬仗,並不遜於河南精兵。廣南營的排炮尤其厲害,敵軍蟻附搶城之時,炮手和火銃手能在女真人的箭雨之下忍住一銃不發,直到敵軍僅有二三十步就要登城時,軍官一聲令下,炮聲銃聲頓時大作,煙霧中彈子如暴雨點打落下去,爬城的敵軍慘叫連連,如同被狂風吹落的樹葉一樣跌落,偶有幾個漏網之魚拚死爬上來,後排上了槍刺的火銃手上前一陣攢刺,全數殺死。這時候,簡天良才知道,廣南營士卒大部分都是在廣州和大食海寇血戰過的老兵,左念遠也不是文弱書生,而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狠角色。

夏國軍士判斷強弱的標準很簡單,一向是按照對手來的。

若論實力,夏國各軍各擅勝場,突厥大食是安西各軍的勁敵,左念遠能在廣州城下擊敗大食武士,這就說明了一切。不過,贏得尊重是一回事,簡天良無論如何對南人沒有好感,而且,他感覺左念遠將廣州戰績瞞著,讓自己從前奚落他的行為變得好像是小醜一樣蒙羞。所以,這幾天來,簡天良對左念遠等廣南軍兵的態度愈發惡劣,雖然廣南營在守城戰中十分出色,但這並不妨礙他奚落其他南兵營不能打。

“三天不練手生,弓箭手一天至少要射十幾箭,我看那些火銃手一年也未必開一銃......”

“我看未必......”左念遠的臉色陰沉起來,泥人再好也有脾氣,更何況這幾天他在城頭和女真人搏殺,戰陣殺伐帶來的焦躁悶在心底。讀書人的涵養消磨了不少,簡天良見麵就冷言冷語。這時,左念遠臉色一沉,眼看就要起爭執,賈元振忙走到二人中間,大聲打斷左念遠道:“我看也未必......”二人一起朝他看過來,簡天良抱著臂膀,嘲諷般似笑非笑,而左念遠則是一臉怒意。火竟然燒到他這兒來了,賈元振苦笑著打圓場道:“火器不比箭矢,一發打出去就是銀錢,收不回來了。朝廷用度吃緊,除了少數精兵外,火銃手平常不開不了幾銃也情有可原。”“我說得對吧?”簡天良不依不饒,一副不怕事兒大的樣子。

大軍決戰的關頭,遼軍暫停了攻城,雄州守軍反而閑了下來。

簡天良也是早年養成的毛病,危急關頭弦兒繃得太緊,一鬆下來就有些肆無忌憚。

“這個,火銃手放銃不比弓箭,都是站成一排攢射,個人射不射得準無甚關係。”

賈元振暗罵了一聲,繼續往回找補:“火銃齊射的關鍵,在動作整齊一致,裝填彈藥迅速,這些都不用打響就能訓練的,中軍各營也都在反複操練。火銃手雖然不能與嫻熟的弓箭手相比,不過,數百成千人一起放銃子,也就是無所謂了。而且,現在天氣苦寒,用牛筋鹿筋做的弓弦都不太行了,射程也比大受影響,而火銃不用牛筋鹿筋,除了偶爾有劣貨炸膛之外,倒沒就沒這麽麻煩。”簡天良鼻子裏“哼”了一聲,賈元振畢竟是十營護軍使,他這話雖然維護火器,倒是事實,若非女真弓箭射程受嚴寒的影響,雄州城頭的死傷還要多上不少。

“沒有炮,我們根本就贏不了!”完顏斜也親自騎馬馳向耶律鐵哥的大營。

他心事重重,仿佛在考慮一件十分重要,必須要麵見耶律鐵哥的大事。然而,他想說的隻有一句話:“沒有炮,我們根本就是送死!”他的馬在耶律鐵哥大帳前被攔住,“幹嘛騎馬亂闖!”衛士仿佛不認識他,無禮地大聲吼道。“蕭大人,我是女真大王!”完顏斜也認出耶律鐵哥的副將就站在旁邊,蕭靳本想裝作不認識,任由衛士嗬斥這個女真蠻子,完顏斜也主動招呼,他才衝他點了點頭,沒有絲毫笑容,問道:“大王不在前麵督戰,怎麽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