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火!”
一聲暴喝在耳畔想起,卞常直覺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將火折子湊到藥引上。
“砰——”“砰砰——”“砰砰砰砰——”爆豆子一般炸響的銃聲,陣陣硝煙騰起。
銃子如暴風驟雨射向前方,近處,數匹大食戰馬哀鳴著前踢軟倒在地。戰馬傷口噴湧著鮮血,馬上的騎兵拚命掙紮。卞常吸了一口涼氣,他還來不及細看,身後又是一聲喝令“遞銃”,第一排火銃手忙將放空了的火銃借給後麵,順手接過一杆填好的火銃,剛剛架好,“點火”的喝令又喊了起來。“砰砰砰砰——”“砰砰——”火銃聲再度響起,幾個剛剛爬起來的蠻子戰士被銃子擊倒在地。另有數匹戰馬被打死,這一次衝得更近,戰馬在慣性的驅使下跌跌撞撞地往前,在淺白的沙土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揚起的沙塵幾乎濺到了卞常的臉上,他也顧不過上,在背後高聲“遞銃”的軍令下,前排火銃手如木偶一般迅速和身後交換了火銃,迎著橫衝直撞而來的大食騎兵點燃了火藥引線。
“三、二、一......”
塵土鋪麵,卞常隻覺得心髒都要蹦出來了。
大食騎兵隻有十數步之遙,彎刀閃耀,火銃藥引子“茲啦茲啦”的跳躍著火花。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大食騎兵堪堪衝到近前,銃子如暴雨一般射了出去,被擊中的馬匹厲聲長嘶,有的受傷翻滾在地,戰馬受驚高高揚起沉重的鐵蹄,騎手拚命地驅使受驚戰馬向前衝,啼聲如雷,更多疾馳的戰馬在慣性下根本停不下來,騎兵的身影遮住了陽光,好像山嶽一般壓了過來,好像要把麵前的矮小的火銃手踏為肉醬一般。
“媽啊——”卞常剛剛放完火銃,連上槍刺都來不及。
戰馬急衝而來,灰沙鋪麵,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幹翻他們!”“衝啊——”“向前——”“向前!”
正在這時,第二排,第三排火銃手猛躍向前,他們手中拿的,正是剛才第一排放空,上了槍刺的火銃。銃槍如林,仿佛豪豬突然鼓起的尖刺,勢如擴弩,節如發機,猛然紮向因火銃齊射而陷入混亂的大食騎兵,兩軍爭鋒,爭得就是這一線之機,如果大食騎兵稍作整頓,被動應付的火銃營就會受到更大的損失,而現在,原以為可以殺入火銃陣大砍大殺的騎兵陷入了真正的噩夢。“衝啊——”“挑翻他們!”“幹死他們!”每一名騎兵都受到五六杆銃槍的圍攻。杜吹角麾下的水師火銃手,無一不是百戰餘生之輩,個個悍勇無倫,莫說是火銃在手,人手一杆鐵槍,都是一支奮擊百萬的虎狼之師。些老兵不用刺的方式,而是槍刺劃過戰馬的軟腹部,製造出巨大的傷口,戰馬鮮血狂湧出,一些騎兵在馬上揮刀亂砍,卻被更多的槍刺紮下馬來,亂槍刺死。大食部落交戰,勇士都是騎兵,兩條腿的都是懦夫和奴仆,哪裏遭遇到過如此強悍的步卒。
“該死的。”拚命控製住戰馬之後,衝在前麵的騎士開始操控戰馬後退。
有些騎兵一邊退,一邊彎弓搭箭,咬牙切齒地咒罵著,深陷的眼中射出凶芒。
“邪惡的異族人,該死的。”衝在前麵皆是大食部落的精銳騎兵,在火銃營上槍刺衝擊之下,本不會如此輕易地潰退,不過,這一退並不是潰退,而是一種成熟的戰法,俗稱為“放風箏”,步兵戰騎兵,隻能靠陣型以少勝多,騎兵一退,步兵為了追上去,勇健者在先,懦弱者在後,陣型一亂,便容易被騎兵個個擊破,單個散亂的步卒隻能任由騎兵箭射刀砍,是毫無抵抗之力的板上之肉。“後退——”“後退——”“有他們好瞧的!”
異族人聽不懂,騎兵們肆無忌憚地大聲呼喝著,準備陷阱。
然而,火銃手們大殺一陣之後,齊齊停住了腳步,狂風卷著沙礫掠過他們的臉龐。
火銃手呼呼大聲喘息,身軀卻紋絲不動。“聞鼓則進,雖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鳴金則退,雖有金山銀海而不留,”軍陣的前排,銃槍如林,經曆了剛才那般爆發之後,如山嶽一般沉默的火銃營軍陣更給了對麵極大的威力。第一排和第二排火銃手衝過了第一排火銃手身旁,卞常這時已經回過神來,他看著前方肩並著肩的寬闊背影,神色複雜地自言自語道:“十步一殺!”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隨著各隊隊長的口令,原先站在第三排的火銃手衝了十步之後,猛然一起停步,衝在前方的火銃手也迅速地收攏隊形,推到了隊列整齊的火銃手身後,這時,卞常所在的原第一排火銃手也上好了火藥銃子。
前排火銃手重新架起了火銃,指向前方驚疑不定的大食騎兵。
十數個呼吸,十步之間,火銃陣便從暴發衝陣到重整,不動如山。
“呼——”“呼——”卞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胸口發悶,剛才那十數個呼吸,他好像一直憋著氣一樣。
就在那一刻,發了狂一樣的騎兵和戰馬距離卞常是如此之近,仿佛下一瞬間就要被踏成肉泥,卞常已經做好了成仁的準備。然而,幾個呼吸之後,後排的火銃手以狂飆一般的衝刺將敵騎殺退了下去,其間生死之交的轉換,令卞常這個初次上陣的雛鳥渾身虛脫,緊接而來的,是激動不已的戰栗,戰栗,仿佛打擺子一樣從心裏的戰栗。這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興奮。一股熱流直貫胸腹,通達四肢,讓他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虎視鷹揚。
“這就是強兵,天下精銳!”這種念頭隨著熱流浮現在腦海,盤旋不去。
兵部操典上以步製騎之法,早已刊行天下,敕命各營操練,然而,在兩軍陣前能夠如此嫻熟的施展出來,收放自如的兵將,普天之下數不出幾支來。在這一霎那,卞常不再為剛才的失態而羞愧,而是從胸口升起了一股濃濃的自豪,一股他從前所無法理解的,隻屬於火銃營老兵的自豪,同時,也有了為此不惜性命的決心。
風沙撲麵,卞常覺得視線有些模糊,用力睜了睜眼睛,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說的不錯吧,殺他們和殺野豬差不多,屁滾尿流。”隊長大笑著說道,“野豬可不會這麽成群結隊地衝過來挨銃子。”他說著不屑地朝遠處吐了口唾沫。“正是。”卞常下意識地收住了一個書生的笑,咧了咧嘴,喝道,“幹死他們!”他握緊了手中的銃槍。
大群的大食騎兵在火炮射程外逡巡不定。他們不甘心就這麽被打敗,可是,火銃營的悍勇堅韌,大大地震驚了那些部落騎兵,此外,剛才短促的戰鬥中,戰場上還遺下一些受傷的部落戰士。於是,他們就這麽遠遠地徘徊在“邪惡的鐵球”轟擊的範圍之外,操著各部落的土話,用盡最惡毒的語言朝著火銃營大罵、詛咒、威脅著。火銃營這邊雖然罵回去,但是,片刻之後,幾十名刀盾手出身的老兵越眾而出,揪住那些躺在地上的大食人的脖子,一個一個地補刀,殺完人以後,又將地上哀鳴不已的傷馬也一一殺死。然後將戰死者隨身的首飾,錢袋,以及精良的刀劍收集起來。“搜屍”的整個過程,這些火銃營的老兵做得有條不紊,在和契丹人的戰鬥中,他們早已輕車熟路了。
好馬、快刀、兄弟,是部落戰士最為珍貴的財產。然而就在他們眼前,這些被一群渺小的步卒被一一收割,這場麵落在大食騎兵的眼中,無疑是赤裸裸的羞辱,對麵的詛咒和罵聲越發的大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老兵們打掃戰場的動作,不過,一直到他們馬肉分割成大塊運回船上,對麵的騎兵都沒有發起一次真正有意義的進攻,他們一邊高聲詛咒著,一邊眼睜睜看著這群邪惡的步兵在戰場上完成了“收割”,退回本隊扛著火銃繼續行軍。
“可惜了。”劉誌堅十分遺憾地搖頭道。
大食騎兵猶豫不前,趙行德手下將領沒有一個覺得幸運,隻感到遺憾。甚至有人建議示敵以弱,引誘更多的大食騎兵進攻火銃營,再集中火炮猛轟他們。“剛才那一陣,要是有五百精銳騎兵抄他們的後路,哪怕從步卒背後殺出來追上一陣,戰果至少要多上一倍。”劉誌堅繼續遺憾道,他身旁的中軍將領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水師的火銃營不在多而在精,因此,這些將領都是趙行德從火銃營裏選出來的精銳,有步將出身的,也有騎將出身,炮手出身的,無一例外,他們在船上早就憋出了一肚子火氣。水手們和火銃手仿佛天上勢不兩立一樣,私下將這些搭船的叫譏笑做“客商”。好容易有了一次見血的機會,讓這些成天縮在船艙裏的老鼠見識見識火銃營精銳的厲害,對麵的騎兵卻又認慫了。
這可真叫人憋著一肚子火無處發泄。
“好了,繼續前行。”趙行德搖了搖頭,安撫眾將道,“巴士拉說不定有大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