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高懸,刁鬥相望,船上當值水手,岸上火銃手來回巡視,把水師下錨停泊之處把守得密不透風。
甲板下麵,各營軍士相繼就寢,軍官居住的船樓上,許多艙房還亮著燈。長途航行以來,軍官們養成了各種各樣消磨時間的習慣,天文地理、詩文典籍、養花種草等等無所不包。趙行德對此也不反對,還曾經對眾將開玩笑說,待得天下太平,朝廷要重建翰林院的話,水師可以出一半的編修。
“馬大人。”兩名值哨的火銃手一起行禮,馬援點點頭,抬步上了船樓,在趙行德所在這艙室門還有七八步,又停了下來。他猶豫了片刻,方才下定決心,沉聲道:“大丈夫當斷則斷,有何難為?”大步走到大都督船艙門外,正待叩門,卻聽見裏麵隱約有人聲傳來,不由又停下腳步,在船艙外等候。裏麵人說話的聲音頗大,雖然隔著艙門,馬援也隱約聽了個大概,似乎是有人正在和趙行德說話。
“當今之世,大人舉足輕重,東則宋存,西則宋滅。關西國勢強盛,亦以高官顯爵待大人......”
聲音像是許孝蘊,馬援正待離開避嫌,這句話進了耳,卻不由得駐足聽下去。
許孝蘊在朝中素有“鐵麵禦史”之稱,燒船驗釘的名聲,馬援等人雖然和他相熟,心中也忌憚幾分。西南海水師中,宋國和夏國之戰是忌諱的話題。傍晚時分,他和馬援議論那一番話,已經犯了忌諱,沒想到他在趙行德麵前的言辭也是肆無忌憚。馬援這次麵見趙行德也有勸諫之意,卻沒想到許孝蘊一個“外人”,也敢在趙行德麵前如此。要知道,趙行德身負著夏國上將軍、保義侯等名位,若他真是心向夏國,明的以一個離間兩國,擾亂軍心之罪,就可以把許孝蘊處斬正法,若是他不欲人知,此地距離大宋萬裏之遙,隻要稍加暗示,他的心腹如杜吹角、劉誌堅等將就能讓許孝蘊回不去中土。
“然而,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夏國久有一擊得二虎之意,倘若河中與大食戰事了結,西向再無後顧之憂,趁我朝與遼國兩敗俱傷之機舉兵東向,大人當如何自處?”許孝蘊看著趙行德,沉聲道,“大人出身太學,當知關東與關西根本不同,無論朝野皆自有道統,大禮議,州學推舉之後更是如此。假如夏國舉兵向東,急欲一統天下,陳少陽、陳公舉、陸雲孫等大人,諸州學政,恐怕甘於俯首者少,寧折不彎者多吧?到了那時,大人將如何自處?難道您要和理社同道兵戎相見?大人身兼兩國官職,若不早作打算,難道坐等將來身敗名裂之日?反之,若大人未雨綢繆,以河南三鎮之強兵,兼水師海陸之勁銳,則夏國未必可以逞意於關東?大人挾再造之功,收理社清流之心,隻需十數年時間整頓朝綱,以關東州縣之人口財富,中興可期,便穩穩的千古名臣,比之屠戮故人,身敗名裂,何異於天壤之別。”
他越說越激動,握緊雙拳,雙目直視著趙行德,言語已有些冒犯之意。
馬援立在門外,越聽越是悚然心驚:“他到底是自己的意思,還是為吳大人來做說客來了?”
“你有事稟報,”趙行德打斷了許孝蘊,沉聲道,“就是來說這些的嗎?”
“正是。將軍或者打算,在大食戰後獨自解甲歸田,縱然夏宋相爭,先生也可以獨善其身。”許孝蘊沉聲道,“可是,先生豈能料不到,兵戈交侵之下,關東必定玉石俱焚,要恢複元氣何止百年。君子之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若先生如許某這般,隻是一介書生,桃花源避世可也,悠遊海外可也,然而,趙大人你有力挽危局之能,卻袖手旁觀,坐視生靈塗炭,置天下百姓於何地?又置我等這些跟隨大人的部屬於何地。”許孝蘊一邊說,一邊觀察趙行德神色,見他沉吟似有意動,不由上前一步,聲色俱厲道:“大人若認為可以置身事外,隻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以卑職所見,夏國雖然給大人高官厚祿,但涉及國家興廢之事,大人若存了僥幸之心,稍微猶豫,必定招致嫌疑,輕則如汴梁奪軍幽囚,重則身死名裂,遺禍家人......”
“從善,不必再說了,”趙行德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太看重我的力量。”
“非也,”許孝蘊還想反駁,趙行德卻搖頭道:“你也曾監造軍械,管過糧草,為何隻見精兵猛將,卻沒看到,國運之爭,爭的是國力。河南三鎮雖有精兵十餘萬人,但中原殘破,瘡痍未複,軍糧補給全仗著東南半壁,火器大興之後,則更是如此,大炮之費,一發三十貫,足以當一名步卒一年之費,此外,馱運火器的牲畜,消耗草料,火藥銃子,看似涓涓細流,耗費更遠勝從前,非舉國之力不能維持。你若以為憑借河南數旅精兵,海上堅船利炮,就可以逞意於天下,未必把軍國之事,設想得太簡單了些。”
“我朝富甲天下,”許孝蘊握拳道:“武力未必比得上西北二朝,若論錢糧供給,當可穩勝一頭。”
趙行德打量著他,搖了搖頭,正待說話,艙門“咣當”一聲打開,馬援沉聲道:大人,末將也覺得事有可為!就像北伐之戰時,真到了危難之時,隻要大人振臂一呼,定可以力挽危局!”他拱手向趙行德施禮,自然而然地和許孝蘊站在了一起。燈火照在二人的臉龐上,眼中俱都是期待之光,隻要趙行德當仁不讓,二人為了社稷,就算是斷頭灑血,也在所不惜。他們篤信以大宋之大,仁人誌士何止千萬,隻要有人振臂一呼......
“我朝富甲天下?”
趙行德看著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當年我因揭帖之禍,逃亡關西時,曾經經過大河,親眼看見,窮困的百姓逃亡關西,不惜冒死涉險過大河。遼軍南下,各地義軍蜂起,朝廷準州縣自建團練,然而,各州縣的錢糧就沒有足過,百姓苦不堪言,你們知道,我的部屬砸過縣衙。我聽說,每次有錢糧運大營,嶽相公總要歎一句‘東南民力盡矣’。收複邊梁之後,中原遍野饑民,生靈塗炭,賑濟糧草還要靠關中的工徒募捐。如果說,這僅僅是因為遼軍入寇,滿目瘡痍,倒還罷了,可是在遼軍入寇之前,我朝就困於理財,收複邊梁之後,同樣如此。我知鄧相公急欲收複幽燕,可是大軍北伐之資,學正們議論紛紛,一直籌措不出。你二人說我朝這樣的情況,可稱得上富甲天下嗎?倘若夏朝當真舉兵東向,必定是全力以赴,北出洛陽經略中原,南出三峽收取東南,兩邊都是傾國之戰。河南三鎮,再加上西南海水師,隻是數枚棋子而已,當真能力挽狂瀾?”
馬援一時語塞,許孝蘊卻踏前一步,沉聲道:“滿朝庸碌,國用匱乏,難道大人就不能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趙行德看著許孝蘊,沉默了一會兒,冷笑道,“你也太小看了朝中袞袞諸公吧?”
“大人當仁不讓,”馬援急道:“何必自謙......”
“史書上,”趙行德打斷他的話,搖頭道,“以外力入中樞,取而代之之臣,可有善終?”
馬援一愣,道:“大人乃眾望所歸,怎能說是借助外力?”
“如何不是?陳少陽,鄧守一,雖說有學正推舉,哪個不是起於州部?而趙某,除了博得虛名之外,世人皆知,亡奔夏國,部屬割據,倚重武人。”趙行德冷冷地說道,不帶著一絲感情,“哪怕是理社之中,陳、吳,朱等大人先生,可謂門生弟子遍天下,而我趙行德,除了軍中這些士子之外,可有一點根基?將來,哪怕因緣際會,僥幸上位,若有大人不服,我除了兵馬之外,耐掣肘何?總不能事事都將大炮火銃擺上街吧?”
“如何不能?”許孝蘊上前一步,厲聲道,“操刀必割,亂世用重典,有何不可?”
話音鏗鏘有力,馬援眼皮一跳,不由自主想起當年鄂州相衙外麵血跡斑斑的照壁。
“亂世用重典?”趙行德搖頭道,“且不提用不用得了重典,若果真如此,這就比夏國東進更好嗎?保住了朝廷正統,還是皇帝的大位?”他走到窗前,扶著欄杆,看著外滿天星鬥下,露營的軍士,緩緩道,“外人說趙某手握重兵,把河南三鎮十數萬將士,西南海水師兩萬餘男兒,都算作趙某的私兵。可是,你們兩位捫心自問,算麽?許大人難道真的以為,趙某登高一呼,不管為什麽?做什麽,陸、羅、鄧三位將軍,數十萬將士,一定會追附驥尾麽?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