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57 常為大國憂-3

“未必?”馬援震驚地喃喃道。許孝蘊則是神色複雜地保持沉默。

“為天下舍身取義,效張子房博浪之一擊。我想,諸軍未建之時,陸、羅、鄧諸人,區區趙某,還有你們二位,都能做得到。”趙行德看了許、馬二人一眼,語氣一轉,緩緩道,“能做到舍身取義的人,就算百中有一。但是,其他人呢?十萬大軍,九萬九千多人,恐怕都不是這麽想的。”“未必吧。一夫拚命,萬夫莫當,而後,人心善變,”許孝蘊緊握著雙全,辯道:“千人,與千萬人之別,好似火種與柴碳,隻要大人登高一呼,我等必不惜斷頭灑血,隻要大事起來,成了勢頭,自有無數人前赴後繼的。”“斷頭灑血?”趙行德神色微動,似乎想起一些往事,最後卻搖了搖頭,“能舍身取義,不惜斷頭灑血的,有幾個是人雲亦雲之人?哪怕隻有千人,若千人同心,恐怕也能成極大的事業。然而,子曰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具體到各人,,何所謂‘重’,何所謂‘輕’,各人胸中所見又有所不同了。軍官們外有清濁之分,內有師門之別。上有大義名分壓著,局麵尚不至崩壞。大義名分若有問題,內裏就亂成一團。常勝之軍,失了魂魄,便與遊兵散勇無異。”

“以河南三鎮而言,就算陸將軍鐵了心扶保大宋,可他手下的兄弟們答應嗎?”

趙行德頓了一頓,不待二人回答,又道:河南三鎮早已授田,朝廷議事時還有人叫嚷著要將田地歸還原主,這可能嗎?軍中的將士,心大的,盼的是馬上封侯,封妻蔭子,心小的,望的是田園美宅,現世安樂。夏朝以軍士之製,校尉當國,將軍顯貴,早一步得了之武人心。如今河南三鎮形同割據,本也是朝廷逼出來局麵。若兩朝交惡,三鎮十數萬將士何去何從,又豈是趙某可以一言而決的?”

“怎麽可能?”馬援一臉不可置信,低聲道,“北伐中原之時,大人登高一呼......”

“那是大勢所趨,”趙行德的聲音帶著習慣性的謙遜,可以多了一些平和,“那時候,契丹人在河南河北倒行逆施,中原流民遍布東南各州縣,我大宋子民耳聞目睹,遂拚死抵抗遼寇南侵,一次次戰役,一次次激起了澎湃之氣,擊退遼寇之後,天下民氣已經達到了一個頂點。這時候,朝廷北伐已是眾望所歸,卻不意截然而至。所以,天下人心不忿,就好像冬去春來,解凍以後洶湧的河流,猛然被前麵河冰塞住了一樣,急需一個宣泄。這時候,可以說,天下人心,皆思北伐。無論是趙某,還是誰站出來,振臂一呼,都是一樣的。”他看著急於想插話的許孝蘊,搖了搖頭,繼續道,“可是,如果夏國大軍東進,情況卻是不同。無論如何,夏國都不可能像契丹人那樣倒行逆施。雖說關東與關西各有道統,畢竟分治不過百年,百姓也不會像契丹入寇那樣拚死抗拒。就算夏國在洛陽左近強行贖買田地分給蔭戶百姓,清流士大夫之中,也未必是一片反對之聲......”

趙行德沒說下去,河風吹過,船身隨著水波微微搖晃,燭火搖曳,艙內數人的臉色也陰晴不定。

“大宋朝廷,六千萬百姓的未來,決定在內而不在外,不在河南三鎮,更不在趙某一個人的去留。”趙行德攤了攤手,走到窗前,外麵夜色已濃,烏雲遮月,滿天星鬥在黑色幕布似的天空中閃爍著微光,趙行德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夏國之製,以軍士治天下,軍士推舉校尉,校尉為軍士張目發聲,護國府決斷大事,其餘四府,丞相、柱國、學士、大將軍府各執一方大權,相互牽製。趙某出仕夏朝,知護國府雖然如大宋學正議事一般爭執不休,但有一樣‘令行禁止’好處,隻要做下了決斷。各個校尉能約束軍士,軍士更能指使蔭戶,越是到了傾國之戰的時候,越是上下如臂使指一般。反觀關東朝廷,朝中學正爭執不休隻是其一,到了州縣這一層再往下,卻總是渙散無力。鄉紳大賈,清流俗易,各有各的打算,對朝廷的律令,擇其有利於己者行之,不利於己者便想方設法的拖遝、抗拒。所以,一旦東西兩朝以傾國之戰,關東的人口雖然比關西多出一倍有餘,動員出來的國力,卻遠不如關西......傾國之戰,爭的是國力。”

“大人既然知道,我朝與關西隻差一線,難道大人就不能事急從權,”許孝蘊爭辯道,“匡扶社稷之後,再徐徐還政於民嗎?”

“事急從權?”趙行德重複道,臉上浮起一絲莫名的笑容,讓人覺得心生寒意,“國之大政,隻怕從權之後,就身不由己,甚至變成倒行逆施了。”

“義者,利之和也......關東之異於關西者,在禮義治天下。關西以力服人,關東則以理服人。”

“如果趙某可以事急從權的話,別人也可以從權,”他搖頭道,“除了死更多的人之外,和夏國入主關東還有什麽不同呢?”

“難道說,”許孝蘊厲聲道,“在趙先生眼裏,大宋六千萬百姓,就隻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了嗎?”

馬援垂下眼瞼,默念道:“千人千麵啊。”許大人剛才還是苦諫的架勢,轉瞬已經流露出疏離之意。

“那也未必。”趙行德又搖了搖頭,沉聲道,“我再說一次,關東的命運,在內力而不在外力。”

“內力?“許孝蘊氣急反笑,看著趙行德,忿然道,“先生大才,敢問先生自視是外還是內?河南三鎮十數萬將士,雖然割據一方,但至今為止,大半錢糧仰給於東南,他們不是大宋的將士子民?算是外力還是內力?”他的話如錐子一樣,令趙行德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狠狠地盯著許孝蘊,許孝蘊亦毫不畏懼地和趙行德對視,船艙內空氣仿佛彌漫著火藥味兒一樣。馬援站在旁邊,感覺他身上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迸發出來,不由上前一步,想要為許孝蘊求情。熟料,趙行德沉默了一會兒,自嘲般地苦笑道:“想當年,趙某與少陽諸人所作所為,自以為算是‘內力’的。”接著,他沒有順著許孝蘊挑釁似的言語,似自言自語一般道,“那時候,明煥罹難,少陽出奔,我雖然苟全性命,可是真想找個能豁出命去做的事。”趙行德歎了口氣,仿佛回憶起許多過去的事,最後苦笑了一聲,歎道,“那是血氣方剛吧,到了現在,若隻為關東朝廷,我是決然不會豁出命去了,而對朝廷來說,趙某恐怕隻算個‘外人’吧?”

他這席話,隱含著幾多苦澀之意。感到他並非對關東全無情義,許孝蘊和馬援二人臉色緩和下來,卻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趙行德在宋國位高權重,但對朝廷中樞來說,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外人”,他在中樞呆的最久的時間,恰是他被囚禁的那段日子。

“敢問趙大人,”馬援鼓起勇氣,大聲質問道,“難道關東就沒有值得大人豁出命去的東西了嗎?”

遠處,戈壁的旋風刮了起來,在夜空中仿佛鬼哭狼嚎,疾風將船艙內的燭火刮得明滅不定。

“有,”趙行德轉頭看著馬援,低聲道,“值得我豁出命去的,當然有。”他轉過臉,望著東方,“但不會是朝廷。”

趙行德說完後,沒有繼續說下去。馬援和許孝蘊對視了一眼,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先生,”屋內一時無聲,馬援才打破沉默,道:“趙大人何出此言?”他頓了一頓,又道,“若夏國動進,難道我朝就真的毫無還手之力嗎?”趙行德出身關東,青年出仕關西,壯年返回關東,南征北戰,若論對關西關東兩朝廷了解之深,當世不作第二人想。在外人的眼中,大宋中興勢頭正盛,朝中眾正盈朝,軍中名將輩出,國力很快就回恢複如初,甚至遠過遼國南侵之前。正因為如此,許孝蘊才會力勸趙行德為關東而戰,而趙行德剛剛那一番話,卻著實給兩個年輕的宋國官員心頭澆了一盆涼水。馬援這一問,不免有些沮喪之意。

“那也未必,今時今日,不隻看戰場.....”趙行德字斟句酌,卻最終搖了搖頭,隻歎道,“還是那句話,關東的將來,不在外力,而在內力。”

許孝蘊和馬援還待再言,趙行德卻擺了擺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說。

“禍從口出,今日之語,你二人不可妄自傳出去。”許孝蘊和馬援躬身告辭時,趙行德又多說了一句。

“明白,多謝大人。”馬援點點了頭,許孝蘊也點了點頭。

“趙大人,雖然您絲毫沒有對不起夏國之處,但防人之心不可無。”馬援猶豫了一瞬,又道:“若關西當真有吞並我朝之意,您好說舉足輕重,壞說就是心腹大患,若我為夏國重臣,為免旁生枝節,說不得要編個理由,把您留在河中。可是,大人,為了關東父老,您當自重......和夏國河中大軍會合之後,如沒有必要,您萬萬不可離開水師,咱們從水路回去......”

他怕趙行德打斷,因此將話說得極快。說完之後,便趕緊退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