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覲過天子,該走的流程也就走完了,再下來就是陛辭。也就是接下來再歇上兩日,等到常參之日,向天子辭行。
韓岡也不指望天子還會再召自己入對,除非皇帝的心意有所變化,但看今天入對時的樣子,趙頊可沒有半點要留自己在朝中做事的想法,而是對打通襄漢漕運十分期待。
反正他也沒興趣像某些官員一樣,拖著不去就任,反而再上書求見天子,奢望能撞個大運。就任京西本就是他自己的選擇,否則就不會對外提起。比起在京城,到京西,對自己的計劃有不少好處,但這並不代表韓岡願意為了讓皇帝將他的那點小心思放穩了,而在京城之外任官十數年。
韓岡看得出來,他的雇主對自己的年紀有很深的顧忌,不想看到自己三十上下入居兩府,從京西開始,自家很有可能十幾年內都要在外地不停的轉任。
如果能回熙河路鎮守,韓岡倒是樂於就任,發展當地經濟的同時,甚至可以想辦法奪占蘭州,若有機會,可以順便將河西走廊也收回來。但韓岡是不指望了,除非立有殊勳,否則想回鄉裏去任親民官或是監司官,基本上是沒有什麽機會了。隻可能在需要他才能的地方,被調過去做事。
正常的人肯定是不可能心甘情願的。
而韓岡很正常。
既然做了這麽多事,韓岡當然也希望能得到合理的回報,若是被人當做馬牛一般使喚,他自然是不甘心,不願意,也不打算默然承受。如果在後世,有這樣的遭遇,該怎麽做自是不必說,可是在這個時代,通常也隻能歎氣,再怎麽說都是壟斷,留給人們的並沒有其他選擇。
不過這是後話了,京西的差事韓岡還是很樂意的,至於以後的事,那就放在以後再說,先顧著眼前。
韓岡伏案疾書,他還有些想法要傳遞出去,為了能夠順利將這一樁差事給完成,韓岡還需要一些助力。
周南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自己的丈夫一刻不停地動著筆。她也不去看韓岡在寫什麽,隻是送了一件狐皮夾襖過來,前兩天趁著日頭好給曬過,而方才也已經就著火烤過了,穿在身上,卻是暖和得很,還帶著周南的一片心意。細細嗅了嗅,還沾染了一絲周南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雅的香味。
周南帶來的狐皮夾襖算不上多珍貴,但暖和的很。比起前些日子,從熙河路的家中送來的一張花熊皮要強不少。那花熊皮黑白紋,很是惹眼。
不過現在京中貴婦們正流行的用狐狸腋下的那一小塊皮毛,幾千塊縫製成的皮裘——也就是所謂的集腋成裘——韓岡家裏則沒有,那樣實在是太誇張了。還有用還在胎裏的羊羔皮縫製的皮襖,有人送來,韓岡聽說了之後就給推了。就是狩獵,也不會射殺懷孕或是帶著幼子的母獸。
披上夾襖後,牽過周南的手,讓她在腿上坐下。周南的小手細膩滑.潤,隻是她體質偏寒,到了冬天手腳就很容易變得冰冷。韓岡緊緊握著,掌心的熱力傳到了周南的小手上,漸漸的就暖和了起來。
“官人明天是不是在家裏歇著?”周南依偎在韓岡懷裏,貪戀著堅實胸膛帶來的安全感,過了半天,才低聲問著。
韓岡搖搖頭,指了指桌上的一封名帖:“明天要去見見沈存中,想必現在上門,用不著挑日子了。”
韓岡也不知道沈括願不願意屈就,畢竟是從翰林學士下來的,地位並不低。從合班之製上,翰林學士比龍圖閣學士高上一級,正常情況下就是離任,朝廷也會給予相應的封贈,以維護朝廷重臣的權威。
不過眼下沈括當是要因罪貶官,該有的封贈應當都不會有,如果能將他調去汝州或是唐州,自己也能輕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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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充自擔任宰相後,便是門庭若市。上門來拜謁的大小官員數不勝數,其中有的可以拒絕,但有的就不能拒絕,從宮中回到府邸,每天還要接見幾十名官員,比起西府時,忙碌了一倍還多。
好不容易終於得空下來,在書房中坐下來休息,長子吳安詩便親自端了茶過來。
“聽說韓岡今天已經上殿了?”吳安詩笑著道,“這一次韓岡入覲,拖了快一個月才得以麵聖,看來在天子麵前失寵了。”
“你從哪裏聽來的?”吳充抬頭看看自己的長子。當初韓岡炙手可熱的時候,他曾勸說自己不要太針對韓岡,但現在韓岡看起來在君前不再受到重視,便又變得幸災樂禍,這讓吳充為他的前途還有他吳家的未來擔心起來。
“外麵都這麽說。韓岡一任都轉運使,若是天子看重,哪裏可能要在閣門處依序輪對。”
吳充一向不喜歡跟家裏麵提及公事,尤其是晉身兩府之後,崇政殿中計議的國事基本上都藏在肚子裏。
不過若是兒子在官場上犯了事,做老子的也逃不過罪名,所以該提點的時候,也會提點一二。
“襄漢漕運若能成事,對國中不無補益。要跟韓岡過不去,等他真的弄出了事再說。”
“前些天不是有人說韓岡是好大喜功,要上本……”
“別與他們多來往,不是什麽好人。”吳充瞪了兒子一眼,“都是些鑽營之輩,見風使舵,就如那沈括一般。”冷哼了一聲,“也不看看西京禦史台由誰主掌,判河南的又是誰,韓岡去京西,多少隻眼睛盯著,沒必要越俎代庖。”
政壇上的鬥爭,沒有說將哪人置於死地。盡管上表彈劾時,總少不了對目標喊打喊殺,要以謝天下、以正綱紀、以儆效尤。但實際上,就算成功解決對手,基本上也隻是貶官而已。
甚至還不會太苛刻,去江西或是荊湖就已經是很嚴厲的處罰了。而自丁謂之後,就再也沒有因為政爭而將對手踢到嶺南去的例子。
韓岡既然在外任官,吳充也沒必要再多此一舉。
何況吳充在兩府中多少年了,哪裏能不清楚汴河對開封的意義,從天子到小民,人人都知道,一旦沒了汴河,開封這座城市無法獨存。
所以當韓岡被確定主持襄漢漕渠,吳充根本就沒想過再下手。誰敢在這時候與韓岡過不去,天子就會跟他過不去。
反正韓岡幾年之內也進不了京城,天子打算如何對待韓岡,還有今日為何沒有讓韓岡越次入對,明眼人都看透了。既然如此,貿然出手反而會讓韓岡得利。天子可以將韓岡晾一晾,但若有人攻擊他,天子反而要提拔他了,否則日後誰還敢做事。
韓岡要在京西做事就讓他做好了,不必下手幹涉。還是先擔心一下自己,為了一個相位,自家已成了眾矢之的。呂惠卿就不說了,就連王珪也是如同烏眼雞一般。吳充手按著桌子,歎息聲不由自主:“高處不勝寒……”
“是蘇子瞻中秋詠月的小詞?”吳安詩反應很快,卻一時沒有領會到吳充為何如此感慨。
吳充神色平平淡淡,兒子木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盡管在反對新法上有誌一同,但吳充並不怎麽喜歡蘇軾的行事,不過這不代表他會不喜歡蘇軾的文字。
自從蘇軾到了密州之後,文風大變,超脫了舊時窠臼。有些人不喜歡蘇軾風格大變後的文字,認為不合詞旨,卻也有人十分看好。不管怎麽說,蘇軾都是自出機杼,開創出一片新的天地。
吳充也對此感覺還不錯,前兩年新出的《眉山集》正擺在他的案頭上,時常翻閱。而之前流傳出來的《密州行獵》,吳充感覺還搔不到癢處,用江城子的舊調唱起來也很是怪異。可如今這一篇寫於丙辰中秋的詠月詞,還有那一首悼亡詞,則隱隱有了卓然大家的風範。
此前蘇軾在密州任滿,本來說是要調往徐州。不過徐州自發現了煤礦後,京城打造兵甲的幾百萬石生鐵全都得靠利國監提供,為防萬一王安石還是讓呂嘉問去了徐州,而蘇軾則是留任密州。依王安石的意思,當是讓他且去填詞,至今已經又是一任將滿了。
“其實徐德占的文字,也是不錯的,就是詩詞不如蘇子瞻。”吳安詩忽然又說道。
“差得遠了。”吳充搖頭,“文章憎命達,蘇軾出外幾年,筆力越見圓熟,徐禧已經遠遠不及。”
吳充放下心頭事,評論起如今的文壇來,“當今文壇,自歐陽文忠去後,王介甫已獨占鼇頭多年,現在終於多了個蘇子瞻。”
在蘇軾之前,徐禧的文章享譽一時,世人爭相傳頌,不過眼下已經給蘇軾掩了過去。吳充不喜徐禧,最近在朝中宣揚攻打西夏,收複興靈,徐禧是其中聲音最大幾人之一,聽說他還與呂惠卿聯姻,為才兩歲大的幼子,與呂惠卿的女兒定了親事。
吳安詩不敢與父親爭辯,隻道是吳充憎惡呂惠卿,因而連帶著將徐禧一並看不順眼,一時便沉默了下去,就看著吳充從書架上拿出了眉山集,隨手翻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