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暖意越來越濃了。
戰火如火如荼的日子裏,春日的陽光卻和煦得幾乎讓人忘了戰爭。
但也隻是幾乎。很多人都想忘掉,但沒人敢忘。
太穀縣中的氣氛就像被拉開的弓,弓弦一點點的繃緊,幾近崩裂,幾乎讓人窒息。
城中百姓臉上看不到笑容,酒店青樓更是沒了生意。而太穀縣城門因為附近已經有遼人的遠探攔子馬出沒,也隻在巳午未三個時辰開放。在這個時候,甚至連地痞潑皮、浮浪子弟都識趣的乖乖留在家裏,讓縣衙變得好生清靜。
整座縣城中,唯一還有些生氣的就隻有韓岡的帥府行轅所在。隻是行轅的位置並不是在縣衙。
太穀縣畢竟僅是縣城,城中沒有大規模的公共建築,縣衙和學校都算不上大。韓岡沒去搶知縣的地盤,也沒理會幾個富戶的討好,而是將他的帥府行轅放在了城南的名刹普慈寺,把一群和尚趕得到處跑。
太穀縣大小廟宇數十,遼兵將至,城外光化寺、圓智寺等廟宇的僧侶大半都逃進了城中。理所當然的借住在城中的幾間寺院中,擠得人滿為患,連淨信庵的比丘尼都不得不跟安禪寺的和尚做了鄰居。
韓岡這麽一來,普慈寺中上百個和尚被掃地出門,卻是連一個禿頭都不見蹤影。大雄寶殿成了白虎節堂,就差把如來佛祖像給推了。倒是彌勒殿好一點,但也隻是因為不算大且後麵禪房足夠住的緣故。
韓岡吃過午飯,在寺中閑逛消食,一時起意走近彌勒殿,就看見裏麵章楶跪在蒲團上。
“質夫求的什麽?家宅平安?”韓岡笑著跨過門檻。
章楶仿佛沒聽到韓岡的玩笑,端端正正的拜了兩拜,然後方起身回頭:“都說樞副如六一,甚厭浮屠,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韓岡哈哈一笑:“至少我還沒有給兒子取個‘和尚’做小名。”
六一居士歐陽修是有名的憎厭佛教,給兒子歐陽發取小名叫和尚。外人問他何故,卻說賤名好養活,就跟平常百姓給子女起個阿貓阿狗一般。韓岡對佛門的態度雖與他差不多,卻還不至於拿兒女的名字來開玩笑。
章楶抿了一下嘴,像笑又不是笑,顯然對韓岡對佛門的態度不太適應。“方才章楶求的是戰事順遂。若這一回能勝過遼人,章楶願重修金身為報。”
章楶信佛,韓岡卻一點不信,不然也不會大模廝樣的占了寺院。
抬頭打量一下大肚帶笑的彌勒佛,“質夫兄有所不知,這普慈寺在治平年間曾經重修過,金身一時用不著修。還不如修座塔,鎮一鎮遼人的陰魂!”韓岡笑意微斂,眼神有幾分陰森,跟著卻又咧開了嘴,“白塔其實不錯,七層那是最好了。”
章楶皺了一下眉,卻不打算細問韓岡究竟是什麽意思,韓岡對佛門沒有多少敬意,不會有好話的。
章楶拜佛起來,眼睛在彌勒殿轉了一圈,卻沒找到一根沒點過的香。韓岡將人趕得幹淨,他手下的親兵將房子也打掃得幹淨,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歎了一口氣,章楶算是放棄了,問韓岡:“樞副可是已經有十足把握了?”
韓岡搖頭笑:“打仗嘛,一陣風都能改變勝負,誰敢說有十成,那肯定是騙人的。”
章楶眼神專注的盯著韓岡,沉聲:“但至少有成算,否則樞副當不至於冒此風險。”
“質夫你倒是對我有信心。”
“這幾日看了樞副的布置,有了幾分信心。”章楶說道,“當然,還有樞副過去的戰績。”
韓岡苦笑搖頭:“勝負之望,不當歸於一人。”
“可這一回樞副駐足太穀不就是希望北虜隻將眼睛放在一人身上?”
韓岡聞言轉頭,對上了章楶迎過來的雙眼。章楶的眼神中看不到挑釁,極是沉穩。
對視了一陣,韓岡方開口:“……我的確盼著遼人來賭上一把,就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樞副所說的成功,是北虜來攻太穀?”
“總不能看著遼人帶著賊贓安然回返吧。”
章楶點點頭,表示認同。至少在韓岡的話中,能聽得出來,他對於與遼人在太穀決戰,有著充分的信心。
“金太穀、銀祁縣,榆次的米麵吃不盡。太原府也就是這一片最富。隻從遼人的秉性上,就不可能放過這一片地方。”
韓岡說著跨出彌勒殿,章楶跟在他身後,“有樞副在,遼人或許會先放過呢。”
韓岡嗬嗬笑:“我好歹比金銀更值錢一點吧?”
章楶已經五十出頭了,幾乎是王安石的那一輩人。不過中進士很晚,快四十方得中,所以官位並不高。莆田章家進士出得也多了,宰相、狀元都出過,年近四旬方才踏入官場,升遷很慢,前途又不算大,讓章楶在家族中也不是很受重視。不過倒是對了章惇的眼——章惇父子在族中一向是另類,縱然已經貴為樞相,還是沒有太多的改變——這一回能擔任韓岡的參議,也是章惇力薦的緣故。否則因為伐夏之役中所受的罪責,他還要耽擱幾年才能重新被重用。
伐夏之役,章楶為轉運判官,與已經去世的呂大鈞為同僚,輔佐轉運使李稷運輸糧秣。伐夏之役未盡全功,戰後議論功罪,負責糧草轉運的官員沒一個落了好,章楶也不例外。
對於章楶,韓岡了解得不算多,隻是這幾天相處下來,感覺還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尤其是在軍事上,與自己很有些共同語言。
從彌勒殿出來,韓岡和章楶一同往大雄寶殿過去:“聽說質夫兄舊年曾經遊學天下?”
章楶點了點頭:“整整十一年。河北、關西和成都都去過。”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難怪質夫兄對天下地理兵事有此見識。”
“遠不如樞副廣博。”章楶的回讚是真心實意。幾天下來,韓岡對天下地理的見識,讓章楶深感敬服。甚至難以理解,深度和廣度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甚至連福建的山水地勢都能在他這個本地人麵前說得頭頭是道。而且絕非胡謅,卻像是親眼見證過一般。
韓岡笑著搖搖頭,這件事完全無法解釋,幸好大雄寶殿就在眼前,也不需要解釋。
已經有八百年曆史的普慈寺的大雄寶殿殿門敞開著,在門外守衛的不是禿頭,進進出出的也沒穿僧衣,在釋迦牟尼的注視下,依照地圖剛剛製作完成的巨幅沙盤就放在大殿中央。
旁邊還有一幅小一點的,則是太穀縣的城防模型。
殿內的氣氛很是緊張,以黃裳、田腴為首的一眾幕僚,或圍著沙盤,或坐在耳室之中,也有親兵捧著,來回奔走。
韓岡新招募的幕僚陳豐也在這裏,就在耳室中抄寫公文。可惜韓岡傳信回去,找一個叫宗澤的兩浙士子,現在還沒有消息。而另一方麵,去了北方的韓信也沒有消息,不知道他有沒有遇上秦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聽到韓岡進來的動靜,各有各事的幕僚和士兵全都停了下來,齊齊轉身向韓岡行禮。
“都說過了,在這裏,禮數就免了。”韓岡無奈的輕歎,“都去做事吧。”
回頭看看,在眾人行禮時,章楶早避讓到一旁。
來到太穀縣城的城防模型旁,韓岡停了步。方方正正的城池,完完整整的在五尺見方的沙盤上複製了出來。
太穀城周九裏又一百步,城高兩丈五,以縣城的規模來說,已經很大規模了。如果放在南方,許多州城的城牆都沒有這個高度——其實在南方,許多縣城、甚至州城連城牆都沒有,有一圈籬笆就算防禦了——可放在北方,也隻能說,畢竟隻是縣城。隻是換作是州城、府城的話,遼人是絕對不會攻打的。
韓岡負手站在沙盤前。
之前他曾遣人帶信去太原,對滿城軍民承諾說二十天內援軍必至。現在距離預定的時間,還剩九天。時間越來越少,而韓岡的目的也越來越明確,如果遼人如其所願的話,決戰便已迫在眉睫。接下來就要靠這一座並不算雄偉的城池,來抵擋遼軍的圍困以及進攻。
“北虜真的會來嗎?”章楶在後問道。黃裳等幾名親信幕僚也聚了過來。
“如果不來的話,就隻能等陝西和麟府的援軍一起到了,才能將他們趕出太原了。當然,”韓岡抬頭對眾幕僚笑道:“他們也就沒有進一步擴大戰果的機會了。已經打下了河東,僅僅是劫掠一番就北返,恐怕不是耶律乙辛所願。”
不論大宋還是遼人,其實都在尋求決戰的機會。隻要能在決戰,便可以打破現在的僵局,使得對手轉為絕對的守勢,接下來的幾十年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就像太宗皇帝第二次北伐後的大宋,從那時起,即便是在澶淵之盟簽訂後,大宋都是處於弱勢的地位。直到變法開始,經過了開拓河湟,南征交趾和滅亡西夏一係列戰爭,使得宋軍的戰鬥力直線上升,方才改變了這一局麵。
但在何時、何地決戰,卻是一個大問題。必須是有利於己,而不利於敵。
在河東,遼軍占據了上風。韓岡很清楚,蕭十三能有的選擇,遠比自己要多。即便援軍安然趕來,遼人也可以施施然的返回代州。膽大一點,還可以利用機動力來個各個擊破。
而韓岡,除了拿自己來做魚餌,就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
他駐紮在太穀縣是為了引誘遼人南下決戰,《禦寇備要》也同樣是在逼迫遼人南下決戰。
都是同樣的道理。
大宋四方援軍將至,而眼下,就是遼人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