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太穀縣的城頭上,似乎能看到極遠處一道道煙火,或許是遼人劫掠後的暴.行,又或許是正在受到攻擊的村莊,裏麵的村民在焚燒自家囤積的草料和糧食。
想到這一點時,陳豐忽然間感覺有些喘不過起來,壓抑得厲害。陳家是耕讀傳家,農人被逼到燒掉一年的心血,他很容易想象那是被逼到如何絕望的境地了。
遼軍已經來了。
自從石嶺關陷落,遼軍進入了太原府之後,數以萬計的強盜如同蝗蟲一般掃蕩了鄉村、城鎮。綜合各方傳來的情報上,敵人的數目是在四萬到八萬之間。此外從京城那邊傳來的情報,自從代州陷落後,河北方向至少有超過兩萬兵馬通過飛狐陘抵達河東。
當然,對遼軍總兵力的這些預估,都是些極為模糊的數字。甚至韓岡看過了幾份報告之後,都是直接就丟到了一邊,一句評語都沒有。
不過之後的軍事計劃,倒是以上限八萬和預估的五萬來分別規劃應對的方略。隻是陳豐和其他幕僚也從韓岡那裏聽到一點口風。遼軍應該不可能將這個數目的騎兵堆到小小的太原盆地之中,這完全是浪費了騎兵的特長,蠢到了極點。
“除非他們完全把自己視為了強盜,而忘了應有的軍事常識。”韓岡如是說道。
韓岡的用詞聽起來總有些怪,不像黃裳等人早已習慣,陳豐總覺得聽得別扭,但也不到聽不懂的地步。
也許那些一身羊騷.味的部族族長的頭腦和想法跟強盜沒有兩樣,但遼國的高層,從耶律乙辛到其餘重臣,哪一個都不至於被搶.劫來的贓物衝昏了頭腦,會合理的利用手上兵力,以期更多的好處,不會有太多浪費的。
且對於在太穀縣周圍的預設戰場來說,騎兵的數量一旦超過五萬,就沒有多少區別了。韓岡甚至還說,要是遼人過來個十萬八萬反而更好了。
陳豐在軍事上並沒有多少水平,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能成為韓岡的幕僚,完全是一個誤會。所以到了韓岡身邊後,極其珍稀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努力的多聽多看多學。對於韓岡的計劃,雖然遲了一點,但總算是了解了。
遼軍來得越多,就能更容易讓他們選擇南下決戰,而不是搶一把就走。因為一旦勝了之後,就能搶得更多。而反過來說,堆在一起的騎兵,可比同樣數量的步兵,容易對付太多——雖然陳豐對這一點有著很深的疑問,不過他還是選擇相信韓岡和其他幾位擅長軍事的同僚的判斷。
“公滿,看到了什麽?”章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沒有。”陳豐搖搖頭,回頭向章楶行禮。
因為年資和官位,讓製置使司中自黃裳以下的所有幕僚,沒人能與章楶爭一高下。不過在幕府中,陳豐和他都是新人,從心理上比其他人更接近一點。
雖然韓岡曾經讓章楶跟來援的官軍暫時留在銅鞮縣,但他卻主動帶了一個指揮的騎兵,連夜趕進了太穀縣城。雖然這是不守軍令的行為,章楶的這個態度還是讓人讚賞,韓岡也隻是給了一個警告,記了一筆便抬手放過了——自然,也隻有文官,而且是製置使司中的幕僚才能這麽做,韓岡手下的武將是絕對不敢的。
“不要急啊。”章楶可能是誤會了,來到陳豐的身邊,“北虜很快就會到了。”
現階段來到太穀附近的遼兵,還僅僅是遠探攔子馬,最多的一股也沒超過一百騎,主力並沒有南下。不過陳豐也知道,隻要韓岡的計劃成功,站在城頭上看著遼人在城外旗幟如海,的確沒有幾天了。到時候,究竟是勝是敗,也就在三五日之內就能見分曉了。
見陳豐的神色並沒有鬆懈下來,章楶笑道:“擔心太穀縣守不住?”
“如果不是樞副坐鎮城中,陳豐是不覺得六千兵馬能守得住太穀城太久。”
來自開封的援軍已經陸續抵達在太穀縣的南麵。依照韓岡的命令並沒有北上,而是暫時停下了腳步,駐紮在太古城南四十裏開外。表現上看,他們離得太穀縣甚遠,如果遼軍圍攻太穀,短時間內是無法趕來救援。不過實際上,還有兩千兵馬趁夜悄然進入了城中。
原本太穀縣就剩下禁軍廂軍各一個指揮總計六百出頭的兵力,韓岡進駐又帶來了威勝軍的半個將兩千兩百人。加上新近進入城中的兩千京營兵馬。就是近五千了。除此之外,還有千餘在太穀縣招募的兵源,雖然一時間不能形成戰力,但真正打起來,都是還不錯的補充兵。
“其實足夠了,並不要守太久的。”章楶說道,“隻要收到門關上就足夠了。”
陳豐笑了一下。在幕府之中,章楶對韓岡計劃是毫無保留的支持,甚至不輸給黃裳這樣久隨韓岡的門人。現在問他,說什麽都不會有別的答案。
“其實陳豐是在擔心太穀周圍的百姓。”陳豐指著北方的天際線,“雖然也有遊騎在外解救,但還是杯水車薪。接下來受的苦隻會更重。”
“所以才必須要有這一戰,也為了日後能一勞永逸。何況有了樞副的《禦寇備要》,百姓也知道該怎麽做了。小股的北虜不用擔心,人多了,那也擔心不來。”
由於地處北地,又臨近太行山,太穀縣周邊的村莊基本上都有寨牆,以防盜賊。當然,那樣的圍牆肯定是訪不了遼軍的進攻。大多數村寨,即便僅僅是百餘契丹騎兵,也能很輕易的攻破。不過在韓岡的《禦寇備要》公開下發之後,至少比之前的情況好得多了。同樣數目的糧草,逼得遼人必須出動更多的兵力。
出外打草穀的兵力被迫增加,就等於了遼軍能用來上陣的大軍的總體實力在下降。春天戰馬本來狀態就不好,長時騎乘奔馳,倒斃的數目就不會小,即便沒有脫力而死,上陣後也沒辦法有更好的表現。
陳豐點了點頭,卻換了話題:“怎麽樞副還沒來?”
章楶也疑惑起來,韓岡今天是要巡視城防,所以他們兩人才提前過來做準備。但從時間上看,韓岡現在也應該到了。
“大概是有事耽擱了。”章楶說道,望著東麵,“方才東城那邊好像開了城門。可能有消息到了。”
“北虜?”陳豐眼皮一跳。
章楶點點頭:“多半吧。”
……………………
韓岡的確被一條新到的消息耽擱了行程。
不過並不是遼軍,而是太行山中的強盜。太穀縣東,靠近太行山的幾間村子,這兩天突然受到了下山的強盜攻擊。雖然沒有多少人員傷亡,也沒有太多的損失,不過這個勢頭可不算好。
站在普慈寺的大雄寶殿中,站在河東地形沙盤前,韓岡沉吟不語。
看著將太原城東側,一座小小的城池模型上的紅色的角旗,換成了黑色的旗幟。今天最新得到的報告。榆次縣陷落。井陘通道被封死。而在太原北方,一座座城鎮、關隘,都已經打上了黑色的標記。隻是現在,太穀縣東也得用上紅色和黑色以外的另一種顏色了。
“太行山中多盜賊,這幾年編練保甲才好一點,不過也隻是稍好一點,還是有許多盜賊出沒太行東西兩側。”黃裳曾經跟隨韓岡在河東任職,對於太行山中的情況,多少還是知道一點。
太行山中貧瘠無比,許多山頭連樹木都看不到。生活在太行山深處的山民,拿起鋤頭就是農民,換上弓刀那就是賊寇。根本抓不勝抓。
“樞副的《備要》的確是禦寇良策,但給那些強盜學去了,日後官軍圍剿可就要頭疼了。”太穀縣的知縣也在說著。
“你們總是看到小問題,須知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遼人南侵,而不是太行山中強盜。”韓岡搖頭,心中對敢於直言的太穀知縣有幾分驚奇,不過對他的話,卻沒多少認同,“要學會抓大放小,先解決最大的問題。”
這其實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問題。韓岡隻是遺憾,《矛盾論》並不是他現在能寫得好的。
“何況強盜終歸是小時,沒有問題的良民永遠都是絕大多數。”韓岡又對太穀知縣道:“你想想,河東戶口眾多,人口甚至幾近千萬,太行山中的盜賊又有多少,有百分之一嗎?”
百分之一就是近十萬。黃裳和太穀知縣都搖頭。太行山中真有那麽多盜賊那還了得?皇帝在福寧殿中都別想睡安穩了。
“隻是樞副將一些秘策都教給了河東百姓。日後若有人心懷不軌,亦是禍患啊。”
“若有賢君良臣,名將強兵,就是有人欲為寇,也隻會是拿頸血一試王法的結果。”
韓岡隨之一笑。士大夫,或者說統治階層,都會對數目遠遠超過他們的百姓有著深深的戒懼,對失去控製畏之如虎。所以希望百姓是牛羊,不需要也不該有任何。而放開他們枷鎖的,便是災難。
但韓岡不同。一直以來,他沒打算在這個時代超前太多,也努力想融入這個時代,但基本觀念卻是根深蒂固,更改不來的。
對於黃裳和太穀知縣的擔心,他隻會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