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春意盎然。
紅的是花,綠的是葉,幾隻黃雀在嫩紅色的枝梢上吱吱喳喳的叫著,間或啄起幾隻小蟲。
文彥博手持黎杖,穿行在草木之間。
世所謂‘人間佳節惟寒食,天下名園重洛陽’,洛陽的園林之盛,遠過於他處。但凡來此居住的元老重臣,無不經營園林,以作自娛。
自致仕後,他這位三朝元老縱然還能遙遙影響朝廷政事,但大半的精力也隻能寄情尺山寸水中。院中亭台花朩,皆出其目營心匠,耗費了多少心神。
望著滿園的姹紫嫣紅,草綠水清,委屈在洛陽七八年的文彥博也是心懷大暢,步履也輕快了許多。
兩名小婢在前引路,身後又跟著四名。
文及甫緊隨在身側。他跟著文彥博從最南的臥雲堂,穿梭在各處亭台水榭、山石水脈之間,走了已有小半日。瞧著文彥博的興致越來越好,卻忍不住心中的擔憂,“大人,今天已經走了不少路了,到四景堂中歇歇腳吧。”
“去蔭樾亭!”文彥博興致極高,“順便看看你弄的那些牡丹怎麽樣了。”
文及甫遲疑了一下,“……還得幾天功夫。”
“不用急,關鍵要辦得好。隻要能趕得上花會就行了。”文彥博說著,依然是往東頭走,“舊時有所謂天下九福之論,京師是錢福、眼福、病福、屏帷福,吳越有口福,蜀地藥福、秦隴鞍馬福、燕趙衣裳福,而洛陽,則是花福。花會辦得好,花福才留得住。”
所謂的福,自是冠於天下。東京錢多,風景多,人物好,有良醫,屏帷是特產,吳越乃是太平地,在烹飪上的發展比北方要強得多,蜀地氣候適宜藥材生長,關西有好馬也有好鞍,河北的織造名聲大,至於洛陽嘛,特產的牡丹貴為花王,自然是天下第一。
“不過那也是國朝之初的事了。”文及甫說道,“京師多了賭賽福,口福不輸吳越,秦隴衣被更勝燕趙,也就洛陽的花福無人爭。”
“這也沒什麽爭不爭的,人心所向而已。”文彥博回頭看看兒子,“歸仁園的會場是你操辦,不要輸給天王堂花園子那邊才是。”
歸仁園在歸仁坊,或者說歸仁坊就是歸仁園。洛陽城周五十裏,城內苑囿眾多,不過最大的還是歸仁坊。單是其中的竹林就有百畝之多,乃是唐時宰相牛僧孺家的園林。相對於歸仁園,,白居易的,,都比不上。司馬光的獨樂園則更小,
文彥博家的苑囿規模雖也不小,但與歸仁園比起來,就差了遠了。不過論起景物之盛,文彥博卻不認為會輸給歸仁園,而且又是新起不過十幾年的園子,比起牛僧孺的舊園自是更勝一籌。
三月四月牡丹開,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也是在牡丹花開正盛的時候舉行。天王院花園子是多年來慣例的集會之地。園中牡丹有數十萬本。城中依靠牡丹為生者基本上都住在天王院附近。每至花期,花園子及其左近立成鬧市,張幙幄,列市肆,管弦奏於其中,城中士女皆過而遊之。
而今年富弼和文彥博突然來了興致,舊日都不會去那些太熱鬧的地方湊趣的兩人,卻聯手操辦起了花會來。富弼挑頭,邀了文彥博,把歸仁園也借了下來,連同花園子一並當作了會場。甚至還打算模仿,邀請去歲洛陽蹴鞠聯賽的頭名和次名在校場中來一場比賽。
文府這邊文彥博很上心,富弼那裏更不用提。總之都是當成了一樁正經事來大事操辦。
外人乍聽時,都免不了要抱怨,北麵都打成那樣了,兩位老相公倒還有閑心開花會。但上層都明白,富弼和文彥博是故意如此。
“富彥國既然有心,為父也不能後人。都在洛陽住了這麽些年了,也不想看到河南府亂起來。”文彥博道:“再去問問其他幾家,一起湊個趣好了。司馬君實在地洞裏住得也久了,該出來見見太陽了。”
“是,孩兒會修書去請司馬君實。”
“還有金帶圍,也該從環溪裏搬出來了。諒王君貺縱然再舍不得,也不會擺出張苦臉來。”文彥博手捋著胡須,咪咪笑著說。
揚州的金帶圍芍藥,紅瓣黃腰,如同腰纏金帶、衣著朱紫的宰執。不過這僅僅是紅色芍藥的偶爾才見的變異,絕少出現,沒有被培養成一個獨立的品種,不過一旦有幸開花,世傳就預兆著城中當出宰相。
韓琦舊年知揚州,卻是一口氣出現四支。韓琦算一位,已有聲名的王安石、王珪當時也在揚州,卻還缺第四人,正好陳升之路過揚州,便被拉上了宴席。四人簪花圍坐,日後就出了四名宰相。
而洛陽這邊的金帶圍為牡丹,卻是已經成了固定的品種,每次開花都是上下皆紅,中間一圈黃,雖然依然名貴尤勝姚黃魏紫,卻也比不上揚州的金帶圍那樣能成為有神異的傳奇了。
不過金帶圍牡丹終究還是稀少,能出現一株,當也能為花會增光添彩,而且那一株正是出自王拱辰的環溪園。
王拱辰有著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銜,乃是洛陽元老中,富、文之下的第一人。他若能與會,對富弼和文彥博的計劃也有好處。
文及甫的臉掛了下來:“王開府的家眷今早城門開時就出了城,說是去別莊小住。似乎不像是要參加花會的樣子。”
“……隨他去。”文彥博沉默了片刻,又往前走,“王君貺要走,也攔不住他。讓他走好了。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文彥博和富弼對牡丹花會的興致,並沒有他們表現出來的十分之一。不過是鎮之以靜,安定人心的手段。
盡管洛陽向北,度過孟津後,就是太行餘脈。往太原去的路程,比東京去太原要少上幾百裏,可是在洛陽這邊,卻很難及時了解得到河東的軍情。
富弼也好,文彥博也好,都是隻能收到從東京城傳來的二手消息,時間上能延遲個十餘天。至於其他致仕的元老,當然更是不會例外。
這麽長時間的延誤,使得洛陽內外對於整個河東戰局,總有著許許多多毫無來由的猜測甚至恐懼。在這個時候,一幹元老重臣的表現,便決定了謠言的方向。
他們這些老家夥越是穩當,洛陽也就越安穩。而一旦元老們一個個將家眷往南方轉移,那麽河南府的富貴人家三五天內就能跑個精光。
不管怎麽說,富弼、文彥博都是三朝元老,不打算丟人現眼的去讓後生晚輩指責。隻是如果王拱辰,以及另外那幾位想跑,文彥博也不打算管,就隨他們去好了。有了對比,反而是一樁好事。
側頭看看了小心翼翼跟在身側的兒子,文彥博暗暗歎了一口氣,他都到了這把歲數了,還要想方設法為兒孫鋪路,真是天生的冤孽啊。
“枉食君祿,都不知道什麽叫做休戚與共。”文彥博的腳步慢了下來,“韓玉汝【韓絳】的全家老小前幾日還一起出門去看了球賽,你想得到嗎?”
“嗯,孩兒聽說了。”
這件事富紹庭也聽說了。太原為敵軍所困,東京城中的混亂隻會比洛陽更盛。
韓絳作為首相肯定要為君分憂。不僅僅是韓絳,蔡確、張璪據說都有活動。至於王安石,他那個性格,卻做不來這樣的事,倒也沒人會誤會。
富弼和文彥博都在擔心,若是後方亂起來,那麽河東的局勢可能真的萬劫不複了。到時候,關西勝了又如何?河北甚至反攻遼境又能怎麽樣?還不是雞飛蛋打的結果。
平日裏拖一拖後腿倒也罷了,到了如今的局麵下,還是以同舟共濟為上。打爛了河東,讓遼人入寇中原,誰的日子都好過不了。
更何況,文彥博的鄉貫正是河東汾州的介休。
隻是畢竟不是人人都有富弼和文彥博這等見識。建議與遼人媾和的奏章一封接著一封,士林中也多有批評,時局敗壞如此,皆是兩府之中奸人當道的結果。否則近八十年的澶淵之盟,如何會毫無征兆的就宣告破裂?
河東的責任說起來並不在韓岡,隻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許多人的奏章中,由於奪占了勝州,使得河東兵力偏向西北布置,代州失去了為數眾多的精兵強將,才會如此脆弱。加之韓岡之前還在朝中時,曾經讚成河東派兵出援,由此使得太原兵力空虛,更是無法辯駁的事實。盡管事出有因,而代州的陷落無人能預料得到,可並不妨礙有人將罪名算到韓岡頭上。
關西的主力離得太原,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支援得上。河北似乎正打著圍魏救趙的主意。京畿還要留著很大一部分兵力來穩定人心。韓岡手上的資源其實並不多。
這也就是為什麽以韓岡的聲望,還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他。
“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麽想的。亂了軍心,自毀長城,就能讓遼賊偃旗息鼓了?”文及甫都想不明白,他自知才智不高,能力不強,連進士都沒敢去考,但現在看到一名名進士出身的官員,卻恨不得自毀長城來讓遼國尚父稍息心頭之怒,真不知他們是怎麽靠上進士的。
“誰能知道?”文彥博冷哼。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麽,但他沒心思去體諒。什麽時候能做什麽事都不懂,衡量輕重的眼力都沒有,也不值得文彥博多費一份心。
有句話他沒說出口,搜遍朝野,能穩定河東、擋住遼寇的,除了近年安撫河東、深孚人望的韓岡,不作第二人想。
這個認知世所公認。雖然文彥博已經是一把年紀,往日又跟韓岡交惡,但他還沒糊塗到會自欺欺人的地步。幾次三番讓他難堪。韓岡若是無能幸進,那他又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