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的戰局一直牽動著京城百萬軍民的心。
代州陷落的消息傳來,很多東京的富戶都開始做起了南下避難的準備。
隨著韓岡就任河東置製使,隨著一支又一支駐紮在京畿的禁軍北上河東,表裏山河的戰局終於漸漸穩定下來,勝利的天平也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向大宋一方傾斜。
不過縱使在扭轉頹勢的太穀大捷之後,也沒人認為大宋官軍能夠徹底擊敗入寇的遼軍。絕大多數人都隻希望河東能夠與河北一樣,遏製住遼軍的長驅直入,守到遼軍不得不撤退為止。
而之後河東官軍與遼軍僵持在忻代一線,正好達成了人們的希望,由此也逼得遼國權臣耶律乙辛派人來開封和談。
局勢的變化符合眾人之意,隻是誰也沒想到還會有官軍直取大同府的機會。遼軍在大小王莊的慘敗讓京中官民一時為之失語,同時也讓很多人看到了奪回幽雲諸州在太行山以西部分的可能。
隻是局麵的變化再一次出人意料,在河東主帥韓岡的主持下,宋遼雙方轉眼間就達成了和議。
前幾日京中曾有傳言,是皇帝故意以封王之詔相逼,所以韓岡為了日後的前途著想,才放棄了攻取大同的打算。
在民間,這個謠言並沒有傳揚開,慶幸的人還是占大多數,可在朝堂上,相信了這種說法的人就有很多了。
一些官員覺得韓岡私心太重,讓大宋失去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另一些人則是覺得比戰前不僅沒有損失土地,還撈回了一個武州,也不算虧本了,而且很賺,隻是話語中依然免不了要為不能賺得更多而感到遺憾。
但為韓岡辯護的聲音還是有的。
“官軍的氣力已經到了極限了。負重行遠,三日而竭,九日而亡。官軍在河東數月,日日枕戈待旦,席不暇暖,縱使多在營中休息,又何曾能得半夜安寢?奪回代州乃是以軌道為助力,可軌道如何去得了大同?”
“為什麽韓樞密能剛到河東便於太穀城下大敗遼賊,並非其有鬼神之助,而是遼賊深入河東千裏,已是人困馬乏。卻因為得到韓樞密的消息,鼓起餘力連夜南下。卻為樞密擋在太穀城外。”
“擊敗困頓城下的賊人就隻需一羽之力。現在反過來,累的是官軍,以逸待勞的是遼賊。”
“高粱河殷鑒不遠,易州之敗更是近在眼前。”
“這話怎麽聽起來這般耳熟?”蔡渭細眯著眼,隔著花牆傳過來的話,好像是在哪裏聽過一般。
邢恕提起酒壺,一邊給自己和蔡確的兒子斟酒,一邊笑道:“宗汝霖在報上的原話,也就改了幾個字,能不耳熟嗎?”
“宗澤?”蔡渭不屑的從鼻中哼出一聲冷笑。
那位出身兩浙、卻在戰前遊曆過河東的年輕士子,自從成了河東戰事專欄作者,便聲名大噪。對於河東戰局的分析遠比他人更加幾乎成了人所共仰的軍事大家。
鍾離子和楚仲連的名號甚至傳揚到了邊陲。據說不止有一名邊臣具禮延請,希望能聘宗澤為幕僚。不過宗澤都辭以學業繁忙、無暇分身。
隻是在更高的層次中,對宗澤的看法則是截然不同。
在很多朝臣看來,京中聲名鵲起的年輕謀士不過是一個傳聲筒,隻是某個人想要在京城說些以他的身份不方便說的話罷了。
“不過是韓玉昆養得一條好狗,名聲倒是直追武侯、王猛和趙韓王[趙普]了。要不是看著韓樞密的麵皮,早就把他給趕出國子監。”蔡渭冷笑道,也不在乎聲音讓隔鄰的酒客們聽到。
邢恕抿了一口酒,嘖了嘖嘴。
宗澤在齊雲快報和逐日快報上的多番評述,對河東戰局的分析可謂是精到。要不然也不會讓那麽多人信服。但他文字中的細節其實混淆了事前事後的差別,讓河東的戰果顯得不是那麽驚人。
在戰後分析出遼軍的敗因很簡單,但在戰前就判斷出遼賊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同時還不惜以自身為餌——有此判斷的難有此決斷,有此決斷的難有此判斷——這正是名帥和庸人的區別所在。
可宗澤的話並不是在貶低韓岡的功績,而應是韓岡的自晦之道。以他的身份,不能學人自汙,也隻能自晦了。
“其實何正通的說法與宗澤大同小異,不過他覺得河東方向還是猶有餘力,如果再得河北、陝西配合,奪取大同並不是不可能。”
蔡渭放下酒杯,皺起眉:“何正通?章子厚要薦其入武學教書的何去非[注1]?”
“的確是他。”邢恕點點頭。
雖然說何去非的名氣遠不如宗澤,可在國子監中亦以知兵著稱。剛剛嶄露頭角便被章惇網絡入幕中,已經有動議要將他和宗澤一並推薦入武學擔任教授。
“武學教授可武職可文職,隻不過白身無功受薦,入不了文班。就不知他們願意與赤佬同列,在三班院中做個吃香的殿值了。”蔡渭嘴角扯動,幸災樂禍的笑著。
武學的成員並不是以武將為主,而‘使臣未參班並門蔭、草澤人並許召京官兩員保任’,沒有品級的為入流武官,無法得到蔭補的官宦子弟,甚至是白身的平民,隻要有京官推薦,就能進身武學,至少得到考核入學的機會。
但就是因為需要有京官以上的文臣保薦,使得許多有能力的底層武官無緣武學,反倒是一些無能之輩,依靠家中的背景,被薦入學中。
縱然武學的畢業生能夠被選派為小型寨堡的寨主、堡主,但有根基的將門子弟,不需要經過武學,也能升任。而沒有根基的武學畢業生,也沒人敢把重要的職位交到他們手中。自從熙寧五年武學重啟,到如今已近十載,可陸續畢業的武學學員,在這十年間的頻繁戰事中,卻都沒有什麽出色的表現。
“那兩人偌大的名聲不過是事後空談得來,要是應敵破賊都是動動嘴皮那麽簡單,家嚴也不需要日日殫精竭慮,鎮日坐守在政事堂中,唯恐戰局有所變動。……不過是馬謖、趙括之流。”
“邢恕也聽說過。就是韓玉昆本人,也是在說:退敵逐寇,不在奇謀,隻在用心。”
蔡渭想了一想,用力的點了點頭。
他看過樞密院與河東置製使司之間往來的文書。遇賊兵當如何,守關隘當如何,行軍當如何,運糧又當如何,樞密院提出的每一條條款都把戰事中要注意的細節都提點到,而置製使司中的幕職官以及韓岡本人的幕僚,都要負責其中的一個部分,並給予朝廷一個讓人信服的回答。
從行軍到食宿,從武器到甲胄,從寢具到醫藥。光是要安排十萬人馬的衣食住行,就能把人弄瘋掉,除此之外,更還要作戰。
邢恕不比蔡渭,有個好爹和好嶽父。而且他為了自己的名聲,近來也少進蔡確的宰相府。所以沒機會看過樞密院和置製使司來回遞送的文牘,但當年西夏猖狂時,針對陝西緣邊各路的防秋事宜,朝廷都是說了又說,那些舊文牘,他倒是見識過——劃一指揮八,檢舉指揮十一,僅僅是防秋事,其所慮之處,已是無微不至。
但這並不是樞密院授陣圖遙控前線將領作戰,雖然太宗皇帝和今上都喜歡玩這一手,不過在西府中,明智的重臣還是占絕大多數,都隻會是指示需要注重的方向,具體的戰術安排,朝廷不會幹預,而是交托給前線的將領們。
“不說這些了。”邢恕見蔡渭沒有談論這方麵的興致,便改了話題,“現在戰事已了,就不知呂、韓二位,哪一位能先進京了。聽說呂樞密已經在運作了。”
“韓樞密也不輸人。”蔡渭笑道,並不隱瞞蔡確私下裏跟他說的話,“他可是要求朝廷移民忻代,以保河東北部早日安定。”
邢恕也聽說了這件事。
韓岡用不再追索叛臣為代價,逼耶律乙辛放棄對武州。河東在北線多了一條可以通行的道路,河西的麟府諸州與河東本土連接得也更加緊密。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從此以後河東多了一個必須設重兵防守的戰略要地。尤其是武州的山勢走向,有很大一部分是對北方敞開了大門,實際上想要守住,其實不容易。
要想做到這一點,隻有一個辦法——遷民。
代州、忻州急需更多的移民。武州也同樣需要。
“以韓玉昆之言,忻代武到底要多少戶?”
“至少萬戶。”
武州群山匯聚,真正可用的土地隻有河畔的穀地,規模很小,最多也隻能分設兩縣,甚至撤州改軍的動議說不定都已經放到了政事堂的議程表上。可再小也是一軍州之地,給大宋的四百軍州又增添了一個成員。沒有個三千戶口,根本維持不了正常的生產生活。
另一方麵。代州、忻州在遼賊入侵之後,人口的損失很大。不說要回到舊日的富庶,僅僅要想恢複到舊時本州糧草自給的局麵,也必須增加六七千戶口。
注1:中國古代兵書《何博士備論》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