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邢恕剛要繼續問下去,就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兩位官人,可要聽時新的小曲兒?”
蔡渭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竟然讓不相幹的人進了自己的包房,門口的伴當玩忽職守竟到了這般地步。宰相家中規矩大,犯了錯的下人自是要以家法懲治。隻是火氣上頭後,他立刻又想了起來,門外並沒有伴當守著。
為了不惹人注意,兩人特地選了不屬於七十二家正店的小酒樓,雖也是外樓內院,可檔次終究不高。外間多是販夫走卒,內廂也不過是附近有點身家的居民。不過這對邢恕和蔡渭兩人來說,正合心意,他們連伴當都留在酒樓外,免得給人看出破綻來。
邢恕抬起眼,隻見一個提著琵琶的老頭子陪著名正當妙齡的少女站在半掩的廂房門前。
老頭子顫顫巍巍,而少女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看上去像是祖孫多過父女。
那少女大大方方的上前來,向蔡渭和邢恕屈膝福了一福,“兩位大官人,可要聽小曲兒。奴奴會各色時新小調,秦太虛新寫的幾首曲子詞,奴奴都能唱得來。”
在酒樓上,席上常常會有不請自來的歌女。隻是一般來說,正店的包廂不會讓人隨意進出。可這畢竟不是正店,管理得並不是那麽嚴格。
歌女的聲音嬌柔婉然,蔡渭不禁多打量了她兩眼,但見那歌女容色並不出眾,便又收回了目光。從袖中隨手掏了幾個大錢,丟過去打發那一老一少出門。沒聽曲子本也不需要給錢,可是宰相家的財大氣粗不是普通官宦能夠比得上。
七八枚大錢落得滿地都是,但那名女子並沒有低頭去撿。她仿佛受了羞辱,雙頰漲得血紅:“小女子雖然在外拋頭露麵,可也不是乞丐。這位官人太大方了,小女子受之有愧。”
那歌女丟下話後便不顧而去,老頭子抱著琵琶急忙追在後麵,出了門後才想起來要回頭行個禮。
被一個歌伎頂撞了一回,蔡渭臉色訕訕。他可沒臉擺出宰相家的威風來,傳出去肯定是他沒理,何況他還不可能讓這件事鬧起來。
“相貌雖然不入流,這脾氣倒是樊樓的。”邢恕謔笑著,順手給蔡渭倒了一杯酒。
蔡渭人麵廣,人頭熟,隨即接話道:“樊樓的趙寶兒,張齊齊,還有三十娘,脾氣的確也都算大了。方才的那個也不輸他們。”
“終究還是比不過韓玉昆家裏的那一位。”
邢恕抿了抿嘴,“那誰能比?雍王還瘋著呢。看看這個仇結得有多大?”
邢恕說這話,順手悄然摸了摸袖中,裏麵倒有兩串用來結賬的大錢,還有幾個零散的元豐重寶,是折五大錢,還是簇新的,剛剛發行不久,就跟方才蔡渭給那名歌女一模一樣。
他現在的差事不是有油水的官職,崇文院中的校書清貴歸清貴,宦囊羞澀也是實打實的,家裏人口多,。實在比不上宰相家的衙內隨手就丟出兩個大錢。
“不說這個了,先喝酒。”
邢恕放下心事,與蔡渭對飲了兩杯,就聽見方才剛聽過的聲線就從隔壁傳了過來。有曲有樂,的確是最新的小詞。
兩人對視一笑,並不介意旁聽一下不花錢的曲樂,這樣一來,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可以放開了一些了。
“被擄走的人口,耶律乙辛能還回來多少?”打斷的思路重新接上,邢恕繼續問道。
“代州、忻州和太原被擄走到遼國的戶口,能有損失的三分之一就不錯了。”
邢恕點點頭,他不是不經事的人,強盜劫掠過後的慘狀也頗看過幾次。區區山中強賊都已如此,被數以萬計的契丹精騎洗劫後的代州、忻州,情況隻可能會更慘。
那些被擄走的百姓可能還算是運氣好的,因為剩下的不是死於戰火,就是在之後的逃難中出了各種各樣的意外。
“而且換回來肯定還要打個折扣。”美貌的女子,有才能的士人,技術高超的工匠,這些人都很難換回來,蔡渭也不瞞邢恕:“按河東那邊的說法,多半不會超過五千戶。”
“是韓玉昆的密奏?”
“嗯。”蔡渭又點點頭,“韓玉昆在奏章中說,代州和忻州要三十年才能恢複元氣。”
“不是說避入山中的人戶有不少嗎?”
蔡渭嘿的一聲嗤笑:“都不會超過三千戶,而且沒一家不用披麻戴孝的。”
“韓玉昆此前好像是上奏說,要重新河東版籍,並五等丁產簿。”
“好確定戶絕田的數目,用來安置移民。”蔡渭接著道。
邢恕輕歎一聲,搖了搖頭:“這可是樁難事。”
戰前的代州,不算近兩萬各自擁有家庭的駐軍,都有三萬民戶;忻州雖小,民戶也近兩萬。三千戶在其中隻占了小半。何況這些民戶,沒幾個能達到戶均五口的平均線。也就是說,實際擁有的人口比正常的要少得多。
在諸多土地的原主闔門死難的情況下,重新分配無主土地成了忻代兩州的當務之急,韓岡早在屯兵忻口寨時,便安置難民在忻州去就地補種口糧。現在也隻不過是之前的延續和深入罷了。
不過這一件事,其實已經超出了韓岡的職權範圍。置製使是軍事方麵的臨時差遣,之前能夠允許置製使司插手地方政事,也僅是因為忻代戰亂未止,韓岡以宰輔的身份權宜行事罷了。現如今,兵戈已止,置製使司再幹預政事,就很難再說得過去了。
“……記得昔年蜀中大旱,韓忠獻曾為益、利兩路體量安撫使。”邢恕低頭考慮了一陣,然後說道。
“正是如此。”蔡渭一擊掌,笑道:“家嚴也是這麽想的。”
韓岡現在的差事的確不能署理民政,既然如此,蔡確就像幹脆順水推舟弄個新差遣給他,隨便找個名目,比如體量安撫使什麽的,加個大字也行,體量安撫大使,
韓琦曾經受命體察並救治過蜀中的旱情。這個就是先例。有先例在,安排韓岡這等重臣,便有了名目。
相比下來,呂惠卿就比韓岡好安排多了。
隻要保持宣撫使的名號,直接讓他來治理陝西。宣撫使軍政皆可理會,呂惠卿手中的權柄雖大到礙眼,可照規矩做事就不會有越權一說。
要酬獎呂惠卿的功勞,一個宰相之位是少不了的。不過若是能晾上幾日,卻有很大的機會尋他個錯處,讓他的宰相夢再拖上個幾年。
當然,如果臉皮厚一點,拿著曹瑋平南唐的舊事,幾百貫賞錢也就打發了,回來後照樣隻能做樞密使。
隻不過要說動皇後拉下臉來,難度肯定要比讓她從國庫中掏個兩三百萬貫出來,或是給一個宰相的位置還要高。而且皇後也不可能隻讓呂惠卿回來,將韓岡留在外麵。
政事堂想要厚此薄彼很難得到皇後的同意。皇後不畫押、不蓋印,就是有王安石這名平章軍國重事在,也奈何不了。
那麽蔡確到底想要讓自己做什麽?邢恕翻來覆去的想著,忽然一道靈光閃現:“是要讓呂吉甫去河北頂替郭逵?”
蔡渭神色變了一下,但隨即就恢複了笑容。
邢恕現在依然在司馬光門下,奔走在兩京之間。在洛陽,他的名聲都還不錯。是許多舊黨元老所看好的的
舊黨是不可能退出朝堂的,隻要南北之爭猶存,主要成員皆出自南方的新黨就不可能將北方的士子給整合起來。
有人,有勢,舊黨縱然在兩府中失去了位置,可在中層,依然不輸給新黨。尤其是在京朝官的序列中,舊黨及其同情者的人數是要遠遠超過新黨。隻是多在地方,而難以在朝中立足。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上沒有宰輔統率,下則是在國子監中學習三經新義的太學生越來越多,遲早有一天,舊黨免不了要分崩離析。
邢恕眉頭皺了半天,正想要開口,外麵呼的一陣喧鬧,正是在門前的大街上。將他的話給堵住。
一名騎士穿街而過,身後飄起的旗幟上書寫著墨跡淋漓的捷報。很難有人能看得清那一晃而過的文字,但露布飛捷的信使都會在穿過市鎮時,向人群散播大捷的消息。
隨著外麵的議論漸起,邢恕和蔡渭終於了解到了到底是哪裏又傳來了捷報。
“王都監大破高昌?”
“王都監是誰?”
“高昌……高昌又是哪裏?”
“是西域吧,芝麻大的小國。”
“還不及遼國腰上的一根汗毛粗。勝之不武,贏了也好意思叫大捷?”
“好歹是西域,走過去不容易啊。”
隔牆的議論僅僅持續了幾句,喧囂聲便重新響起,唱曲的依然唱曲,彈琴的繼續彈琴,並沒有因為這一道來自於西域的捷報而受到影響。
如果這一回王舜臣的捷報出現在宋遼開戰之前,當還是能夠惹起相當程度的關注。但現在,遠在天涯的勝利,相對於宋遼兩軍數十萬大軍交戰的激烈,未免就顯得太過微不足道了。
看外麵的動靜,似乎連成為酒桌上議論的話題的都遠遠不足。
蔡渭打了個哈欠,轉回頭來問邢恕:“剛才……說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