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23章 奉天臨民思惠養(下)

【六千字大章,延續下來的情節,就不分開了】

暮色將臨,內東門小殿中的會議仍在繼續。

政事堂對上一個五年的成就的總結還沒有結束,接下來的施政方針也在計議。

熊本拿著笏板,出班奏道:“如河南、京兆、大名、太原等府,為一路之中,皆是戶五萬乃至十萬以上,田地數十近百萬畝,足以養軍。而雲南路初定,漢家戶數,僅有一千八百零七戶,四千餘丁。其耕牧僅足自用,不足以補軍需。用兵則僅以自保一城,亦難以克敵製勝。”

“嗯。”向太後應了一聲,示意熊本繼續說下去。

“依臣向日所計,昆、理二州,至少各有兩千戶遷入,才能達到稅入和日常支出的平衡,若要支應雲南一路兵馬所需,至少都要達到萬戶方可。而入滇道路沿途諸縣,平均每縣也至少需要五百戶漢人,才能保證過路車馬的日常補給,千戶以上方可確保縣中安定,不虞亂賊。”

“熊卿。”向太後有些不耐煩,“雲南一路,總共要多少戶漢人?”

熊本道:“下則至少需要八千戶,中則需三萬戶,上則多多益善。”

“八千戶……這數目可不少。”

如果是剛開始執政的時候,向太後多半會說‘八千戶,不算多啊,一個軍州出二十戶,四百軍州八千戶就滿了。’但現在她已經知道,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八千戶口,對於穩定雲南路,是必不可少。臣聞韓相公昔年隨王襄敏開拓河湟,第一樁事不是剿滅蕃人,而是設法在當地屯田,種植棉花。隻有漢人能在當地穩定下來生活繁衍,這塊土地才能真正屬於中國。”

地方財政長期入不敷出,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朝廷上很容易通過放棄那塊土地的決議。

“這個道理,吾明白。此事就交給黃裳去安排,至於戶口遷入,相公,各地的濟養院怎麽樣了。”

韓岡道:“各地濟養院都已經上報修成,中書也已頒發了條貫,具體是否有效,則需等到施行之後方可一觀後效。”

“這件事有相公主持,吾就放心了。這是好事,事關百姓,得做得妥貼了。”

“必不致使陛下憂心。”

濟養院關係到的隻是乞丐和流民。對官府來說,隻要不死人,怎麽安排都可以,太後也隻是順口一提,並沒有太重視。

伸了個懶腰,又喝了口茶,向太後問道,“西北、西南的事都說了,下一個是什麽?”

“是鐵冶之事。”韓岡道:“此事由鄧潤甫稟於陛下。”

“鄧卿,你來說說吧。”

鄧潤甫依言出班,“鋼鐵產量今年繼續增長。東京鐵場,去歲生鐵產量總計二百三十萬石,由於前一年改進了煉鋼法,產鋼量也達到了五萬五千餘石。徐州鐵場,生鐵八十萬石。磁州鐵場,生鐵三十萬石,鋼五萬石……”

“磁州的鋼怎麽這麽多?”向太後打斷了鄧潤甫的發言。

東京鐵場的生鐵兩百三十萬石,鋼才五萬多石,而磁州的生鐵產量三十萬,鋼也是五萬石。這個比例未免相差太過懸殊了。

鄧潤甫道:“如今剛剛改進的煉鋼法,正是磁州鐵場的鐵工高虎所創,首先實行於磁州,亦名為高氏煉鋼法。”

這是與現今通行的動植物命名法相類似,以名利誘人,吸引後來者。《本草綱目》至今未成的緣故,有一半是為了要辨別來自四麵八方、越來越多的新發現的動植物。

“高氏……”向太後明顯的不太喜歡這個姓氏。

太後的低語從台陛上的那麵屏風後傳來,在場的朝臣一時無言。有誰不知道向太後的這個心結,但這也太敏感了一點。

韓岡出班道:“高虎此人祖孫三世經營鐵冶,本人也是久為鐵工,磁州鐵場以其為督工三年,鋼鐵產量年年大幅增長。年前中書有表奏上,表其為官,以酬其功,陛下是許了他的。”

向太後仔細回想了一下,印象中似乎是聽過這個件事,“原來如此,吾的確記得。如果這個高氏煉鋼法有,鐵多自是好事,鋼多了那就更好了。”

蘇頌、韓岡領著宰輔一同讚過太後的英明,鄧潤甫繼續列舉今年的鋼鐵行業的成果,最後總結道,“……民間鐵冶難以計算,官營鐵場去年的產量總計五百八十三萬石。比上一年,增加了四十二萬石,增長九個百分點。”

“仿佛沒有去年的增長率高?”向太後一直在認真聽著,聽到最後一句,立刻發問:“記得去年是百分之十一吧?”

“陛下明察,那是因為去年年初江南東路的太平州【馬鞍山】鐵場完工,並開始出鐵了。”

“這樣啊。”太後恍然,道,“沒有新鐵場出鐵,去年還能增加百分之九,當真是難能可貴了。”

章惇看著太後與參知政事之間的對話,突然間覺得有幾分怪異的感覺浮上心頭。

如果是十年前,鄧潤甫和太後在朝堂上的這番對話,怕是沒幾個人聽得明白,什麽叫做增長了九個百分點?什麽叫做沒有去年的增長率高?

懂算學的聽不懂,不懂算學的更是聽不懂。這遣詞用句太過特異,即是精通算學,乍聽了也不知所以然。就像那些應用題,如果不能理解題目中文字的真實意義,算術再好,也隻會得到一個錯誤的答案。

而這一切的源頭,自然是站在對麵的韓岡。

這種用詞方法,最早來自於《自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在逐漸改變朝廷中人說話的風格。甚至太後都習慣了這樣的數字列比,簡單又直觀。

僅僅從這一件小事上來看,韓岡對世間的影響力是越來越深了。無論朝野內外,僅僅是說話做事的方式,都受到了他的潛移默化。

章惇記得上一次,韓岡還讓人依照朝廷的支出畫了圖來,圖紙上隻有一塊圓形,從圓心引出的條條直線,將這個圓形圖案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扇形。韓岡就利用這個扇形,用不同顏色,表明了財政開支的具體對象。這就像一塊燒餅,誰占了多少,那是一目了然。

軍隊占了最大的一塊餅,宗室的補貼,官吏們俸祿,也同樣是巨大的支出。冗兵、冗官、冗費之外,其他的開支就少得可憐。即便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厚生司,從朝廷手中分到的錢,甚至不能保證對醫學的投入,還要依靠醫院和保赤局的收入來支撐。

所以當太後看明白了那幅圖之後,立刻就加大了對厚生司的支持力度,但對軍費的開支,暗地裏則頗有微詞。

鄧潤甫總結完畢,韓岡接著出班:“五年前,天下鋼鐵產量,僅與今日的東京鐵場相當,比起五年前,天下的鋼鐵產量增長了一倍還多。若是五年之後,理當再增加一倍。”

東京鐵場的年產量,比千年後的村級鋼鐵廠還不如。但在世人眼裏,這已經是讓人瞠目結舌的飛躍,這是幾年前天下一年的鐵產量,若是放在熙宗皇帝即位前,更是連一半都沒達到。鋼鐵業大發展,自然就是這五年來掌握朝堂的幾人的功勞。

“這兩年的增長率,都在一成上下,要是再過五年七年,就是又翻了一倍。”向太後問道,“朝廷還用得了這麽多鐵?之前鑄幣局還說,今年計劃新鑄的鐵錢還是兩百一十萬貫,增加的鐵料還用得出去嗎?”

天下生鐵,有很大一部分化為錢幣,幣製改革的前兩年,每年鐵錢的產量是四百萬貫,幾乎占去了官營鐵場產鐵量半壁江山,這兩年,鋼鐵產量大幅增加,而鐵錢因為要保證幣值,每年隻新鑄兩百餘萬貫新錢。

“回陛下。”韓岡道:“鐵錢耗用比之前雖少了許多,但熟鐵炮經過了大量實驗,終於定型。日後火器局鑄炮,三寸、四寸口徑的火炮,都可以使用鑄鐵,而不是過去的青銅。銅料可以節省下來許多,但鐵料的消耗卻大大增多。僅僅是為了滿足軍中的需要,也需要大量的鋼鐵。此事,章樞密最為了解。”

“滄州泥姑寨,三女寨近日剛剛重修完成,其中泥姑寨六寸榴彈炮四門,四寸榴彈炮二十二門,三寸子母快炮六門,虎蹲炮三十七門。三女寨六寸、四寸榴彈城防炮與泥姑寨數量相同,子母快炮八門,虎蹲炮三十門。包括大名府在內,河北一路,配備火炮的城池、寨堡,總計七十三處,虎蹲炮不計,三寸及以上火炮數量共計一千一百九十四門。”

“一千兩百門了。”太後四舍五入的題目做得飛快,“不少了啊。”

“不,陛下,是太少了。”

“平均到每一座寨堡,還不到二十門。因為有的寨堡火炮多,使得有些州縣隻有四五門火炮防守城牆。大名府十萬戶,城中人口十餘萬,駐兵近兩萬,為京師北門。如此要地,卻隻有八十餘門輕重火炮,平均一裏城牆,隻有三門,如何能夠防守?”

向太後沉默了下去。

韓岡忽然抬起頭,看了眼屏風後那隱約可見的身影,隱隱能感覺到她現在心中的不快。

章惇別的都好,就是總愛瞧不起人,前些日子,在家裏見外客的時候,穿了件閑散道袍出來,明顯是對人不尊重。此事傳出來,士林中多有議論。

他對太後雖然明麵上尊重,但這話的語氣也仿佛是在教訓人。

“陛下明察。”韓岡出麵緩和氣氛,“河東有雁門天險,而河北全無,若想使遼人不敢犯境半步,便必須用火炮讓河北變成金城湯池。”

“嗯。”太後聽起來很勉強的應聲。

“各地軍中,也都需要更多的火炮和火槍。軍器監的產量是不是能夠再提高一點。六十萬禁軍都在盼著能夠領取新裝備,在情在理,都不能讓他們一直空等下去。千斤炮,一萬門,可就是一千萬石了。”

千斤炮,一萬門。這把太後都驚住了。

不過在韓岡看來,雖說一萬門這個數字稍稍誇張了一點,但海船上,千斤以上的火炮沒有二三十門,還填不滿一艘新進入役的巡洋艦。而大宋水師,現在隻會嫌船少。

“而且第一艘使用鋼鐵龍骨的海船,已經在江寧船場製造完成。這同樣需要大量的鋼鐵。民間的鍋鏟刀具,還有各色農具,也都少不了鋼鐵。”韓岡細細的給向太後分析,“此外鐵路如食鐵獸,每鋪設一裏,耗用的鐵料都是以千石來計算。如今申請修築鐵路的州縣日漸增多,即使如今的鋼鐵產量再增加五倍、十倍,也還是會入不敷出。細細算來,現今鋼鐵的產量,還遠遠不足以滿足日後的發展。”

向太後稍作沉吟,“現在有多少家要修支線鐵路了?”

“四京的每個縣都有人申請修路,所有鐵路幹線所經過的州府,都至少有一個縣申請修路。若計算裏程,總長度已經數倍於現有的幹線鐵路。”

一旦支線鐵路開建,所需鋼鐵的數量就是個天文數字。若是鋼鐵產量不增加的話,修築鐵路的成本將會大幅上漲。這是所有準備修築鐵路的富貴人家的噩夢。若是修路者因此在鐵軌上短斤少兩,日後更是難免事故頻繁,平白給人口實。

有關支線鐵路的一幹瑣碎事,也不用勞煩韓岡,不過想要籌辦支線鐵路,就必須過韓岡這一關。相對的,鐵路本身也影響著韓岡的聲望。

一直以來,為了支線鐵路而奔走的靈壽韓家,他家裏已經定好了路線,整理好了沿途的土地,連枕木、煤渣、石塊都準備好了,隻等朝廷準許開始興修軌道。

韓岡之所以一直吊著胃口,一方麵希望所有參與者能夠沉下心去做好前期的準備工作,比如路線勘探、資本籌集之類的事,而不是一時腦熱,另一方麵,也是希望讓更多人看到鐵路的好處,交換利益時能居於優勢。最後一點,也是希望有時間多培養一些人才出來,免得那些隻看到錢的外行人將鐵路修得一塌糊塗。

因為韓絳的緣故,靈壽韓家是韓岡最有力的支持者,而韓岡也需要靈壽韓家的支持。世家大族的利益遠高過普通庶民,靈壽韓家在朝堂中的影響力,比起幾十萬的平民百姓都要強得多。

包括靈壽韓家在內,宗室、勳舊,等京中豪門,沒有哪個不對鐵路感興趣。不僅僅是鐵路能賺錢,鐵路帶動的地產也同樣賺錢。開封、洛陽等地車站周圍的繁華,多少人都看在眼裏。韓岡在朝堂中地位日漸穩固,也是跟他如同財神一般普施恩惠有關。

要是鋼鐵價格大幅上揚,那還不都要鬧起來?韓岡也會損失一幹得力的盟友。而且鐵路修造的成本降低,對鐵路的發展也是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

“依相公來看,支線鐵路是不是該修了?”

“這五年,京泗、京洛、京保等鐵路相繼通車,代蒲鐵路也通車在即,國家財計由此日漸豐裕。”“但鐵路軌道,一路僅隻一條,多少縣城都不能得享其利,朝廷一時無力修造,民間若能代朝廷修成,商貿大興,朝廷可坐享其利。”

“修路開支不小,若是民間籌款,有幾家能修起來的?”

韓岡立刻道:“臣請陛下允許各地成立鐵路商社,由合股經營鐵路。”

海外行商,有財力直接造船買賣的人很少,能包下一條船來運貨的人,數量也不多,大多數是三五人、七八人的貨物,共用一條船。

這樣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買艙。海船上,包下一個艙或幾個艙,用來裝自己的貨,但這樣蘊含了巨大的風險,也給了船上的水手們上下其手的機會。船行海上,船隻多多少少都會進些水,有的是從縫隙中滲進來的,也有的是船幫上有了缺口,但每個倉都相互隔離,其中一個進水,而其他的艙室卻不一定會進水。萬一運氣不好,或是有人做手腳,自己的艙室浸了水,而其他人則安然無恙,那即便船順利返回,貨主也照樣要破產。

所以另外有個好辦法,就是募股。多人合資包下一條海船,並采購一船的貨物,各自按出錢比例擁有相應股份。賺了,按照比例分配,要是虧了,也同樣按比例分配,占股越多的那就是虧得越多。

類似於此的股份製很早就出現了,這本就是各家打算去做的事,不必韓岡多費唇舌。但那終究隻是合股經營,韓岡暗中所希望看到的不是股份製,而是股份製的下一步——股份的買賣現今也是有的,可還沒有發展到設立有關股票買賣的專業交易所的地步。

韓岡曾經設想過,讓股票市場提早出現於世——也許應該說是東方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場,他並不清楚西方的股票市場到底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或許這個時代已經出現了也說不定——然後給官宦豪門再多一個從小民身上攫利的手段。

以韓岡對他周圍官宦家族的了解,一旦股市出現在這個時代,立刻就會被掌握在權勢者的手中,用來騙取小民手中錢財的工具,沒有什麽手段能約束得了他們。

不要說股市,隻要朝廷允許公開發行股票,這個問題就大了。以修築某條鐵路為名,成立一個鐵路商社,上市募集資金,然後修上幾裏路充下門麵,接著就幹脆了當的讓商社倒閉,募集來的股金自然就落到控製商社的世家大族的手中。

這中間,隻要買通了當地的官員,最後再推一個替罪羊上來,那些鱷魚就能很簡單的將所有錢都吞下去,而不用擔心任何後果。而同樣的事情,他們可以做上一遍、兩遍、三遍,乃至十幾遍,總有貪心而又缺乏判斷力的蠢魚會上鉤。

但股市運用得宜的話,也是一個集合民力,發展工業的機會,同時也是改變民間風氣的好辦法。

說實話,韓岡也不能確定這個炸彈丟出來,局麵會變成什麽樣。但上千年的淤泥,不弄個炸彈炸一下,不知要到哪一年,淤積才會化開。而且有官辦的鐵路在這裏做標杆,私家鐵路變成什麽樣,都不會太過影響鐵路的地位。

“此事相公明日可具條陳奏上,吾當細覽。”

“臣遵旨。”韓岡領命,又道:“臣再請陛下召回沈括,事關鐵路,此事當由他來主持。”

“嗯。就宣沈括回京。”太後道。

“陛下。”鄧潤甫突然出班,“臣有一言。”

“鄧卿請講。”向太後道。

“鐵路本是禦道,其支線交由私家修築,無前例可循,又無成例可證,不可遽然推行天下。當依青苗、免役諸法舊例,先自一二地開始試行,若無礙,再推廣至天下。”鄧潤甫道:“以臣之愚見,河北直麵敵鋒,京師最為富庶,兩地一個迫切需要鐵路,一個則是不用擔心本錢不足,諸路中最為合適。臣請陛下允許河北、京畿兩地開始修築支線鐵路。”

“韓相公,你怎麽看?”

鄧潤甫說的,就是韓岡準備做的。會築路的人才就那麽多,要是攤子鋪得太開,如何能保證質量?而且修路中間事情不會少,試行之後也能有個解決的章程。

但他事前與鄧潤甫沒有任何交流,章惇等人都知道鐵路是他的地盤,等閑連插話都不會,鄧潤甫這時候站出來,不隻是打算做什麽?

韓岡隻想了一下,就丟到了一邊,道,“臣無異議,此乃老成謀國之舉。”

“好吧。就先這麽定下,”向太後拍板道,“等沈括上京了再計議章程。”

君臣議事良久,向太後也累了,喝了茶,換了一下姿勢,疲憊不堪的問:“戶口、鋼鐵、鐵路,還有何事要說?”

韓岡猶豫了一下,一時無法決定,是到此為止,還是再說說其他方麵的事。

隻見一名內侍,這時候慌慌張張的過來。在太後耳邊隻說了兩句,屏風後啪的一聲響,不知是什麽東西落了地,前麵的小皇帝都跳了起來,

“陛下。”

幾名宰輔一起驚道。

“蘇相公、韓相公、諸位卿家,太皇太後……”太後斟酌了一下用詞,“方才上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