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前院人馬喧囂,嚴素心立刻站起身,對著玻璃窗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匆匆走出房門。
來到二門處時,韓岡已經先進了門來。
“官人今兒回來怎麽遲了?”
嚴素心說著,上前去為韓岡脫下外袍。
但讓她感到意外,韓岡並沒有穿早上出門時的那件鬥篷,而是換了條素色的,而連腰上的金帶和魚袋都卸下了。
“怎麽了?”她疑惑的問著。
韓岡將鬥篷交給愛妾:“太皇太後上仙了。”
嚴素心聞言一怔,“太皇太後上仙了?”
仿佛是為了給韓岡的話作證明,就在此時,從天際中遠遠的傳來了悠悠鍾聲。
第一下鍾聲來自於東北方,那是開寶寺的方向,不過緊接著,整個東京城,所有的鍾都響了起來,
一聲接著一聲,將太皇太後的死訊傳遍整個京城。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周南、雲娘這時候才帶著孩子們出來,兩女方才帶著孩子在後園中,出來便遲了一步。
“太皇太後上仙了。”韓岡又解釋了一下。待孩子們行過禮,他問道:“你們姐姐還沒回來?”
“給六嬸留下來吃飯了。”
“這樣啊。”
王安石的六弟王安上,如今在三司辦差,擔任鹽鐵副使。親戚間平日裏也有些來往,今日王旖便被請了過去。
不過被請去王安上家做客,對王旖來說其實苦不堪言。王安上本人倒好,但王旖的六嬸嬸眼孔小,總想借韓岡這個做宰相的侄女婿的光,對王旖的態度也。每次到了王安上家,說話都帶著巴結,讓王旖感覺十分不自在,但對方又是長輩,更不好翻臉,來請時也不能一直推脫,隻能硬受著。
想起自家妻子如坐針氈的樣子,韓岡就忍不住想笑,“這頓飯可不好吃。”
嚴素心和周南卻沒笑,周南緊張地問:“官人,真的不要緊?”
由不得嚴素心、周南不擔心,對太皇太後去世的消息,韓岡的反應實在是太平淡了。太皇太後上仙,宰相卻直接回家了,這怎麽看也說不過去吧。
盡管當年太皇太後差點害死韓岡,韓家諸女都恨不得其早死,但不管太皇太後過去做了什麽,宰相這個態度,不免為人詬病。再怎麽說,周南和嚴素心都不想看到自家丈夫為士論攻擊的情況。
看見兩位姐姐臉上嚴肅的神情,雲娘也張大眼睛,一起看著韓岡。
“不妨事的。”韓岡語氣平靜。
宮變失敗之後,太皇太後其實就已經死了,政治生命宣告結束,在宮中也是被嚴加看管著,幾年下來,在宮中的勢力煙消雲散,在朝野也是形同隱身。逢年過節的典禮儀式,都是以身體不適為借口,沒讓她參加。直到真正重病垂死,才再次驚動朝堂。現在她死了,隻會讓人鬆口氣,
而且如果是當年宮變後不久,高太皇就去世,少不得會有謠言說是子婦弑姑——大宋以孝治天下,父母不論做了什麽,做子女也不能報複。但這麽些年過來了,去年太皇太後就病重待死,撐到今年才去世,這就不用擔心什麽謠言了。
宮變之後,連高家的人都高官顯爵的養起來,隻是不能任實差。之前太皇太後病重,太後不僅輟朝,還命宰輔去大相國寺祈福,做得已經是仁至義盡,沒人能說她不是。
這樣的情況下,還怎麽有亂子?
進了廳門,韓岡坐下來大模大樣的翹起腳,雲娘上來幫著脫下了鞋襪。周南、嚴素心也從身後使女手中拿來了更換的衣服。
這些瑣事,一直以來全都是妻妾們來做,盡管韓家的婢女上百,但王旖四女從不假手他人。
“明天開始就要忙了,今晚權且先歇一歇。”韓岡邊換衣服,邊說著,“太常禮院可是從今晚開始就要忙了。”
他說話中帶著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這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待韓岡穿好家常的袍服,周南拿起一條束帶,來給他圍上,順便問道,“政事堂今晚就沒事?”
韓岡抬起手,“都交給熊本了。”
將帶扣扣好,調整了一下束帶位置,周南仰起頭,“熊參政?原來是他今天當值。”
“不是他……不過大哥去了橫渠書院,還不是要先抹幾天桌子?苦活累活,本都是新來的差事。”
雲娘一下捂著嘴,想笑不敢笑,後麵的使女也有差點笑出聲的。
周南卻沒笑,她依然不能安心。當初宮變,可就是因為前夜是兩個謀逆的宰執值守,才差點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讓下人們先退了出去,她低聲問,“官人,當真不要緊?”
“有王君萬在,中書那邊還有宗澤值守,怕什麽?”
韓岡終於把自己的底氣給說了出來,他也不想自家的妻妾都惶惶不安。
王君萬是張守約的老部下,也是韓岡的老熟人。前些日子,王厚升任了三衙管軍中排在最後的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在北庭立了些功勞的王君萬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擔任東上閣門使。
這兩年,皇城內的差事,至少有一名會是來自於西軍的將領擔任,王君萬便是最新的一個。
王厚、李信先後升任或出征,但在宮內,韓岡不缺執掌兵權的門人。不說西軍,就是京營禁軍,當年河東禦寇,也有多人在韓岡麾下聽命,在韓岡手中,升官發財的為數眾多,隻靠舊日的威信,他想做點什麽都有人聽他的吩咐。
更不用說,中書門下今日值日的還有宗澤,更有多少想討好韓岡的堂後官,真要出了什麽事,韓岡必然第一個得到消息。
在內院換了衣服,若是往日,韓岡稍事休息,就會去外院麵客。但今日,太皇太後去世,一應應酬也就要歇上一歇了。要不是王旖出去了,家裏也可以難得一次的輕鬆一個晚上。
換完衣服,韓岡先去了一下書房,出來時,手裏拿著幾封信。
“是大哥的信?”
“就是大哥的。”韓岡揚了揚手中的信,“素心,看過了嗎?”
嚴素心搖了搖頭,韓岡沒允許她看,她怎麽可能拆信先自己看。
“大哥怎麽樣?”
韓岡子女眾多,但家中的老大,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縱然對待子女,他都會說兩句狠話,但親生的兒子,怎麽能不掛念?
“大哥一切還好,成績也不差。”韓岡看著信,“倒是瑞麟了得,上一會射獵,硬是射殺了一匹狼。”
“狼?!”嚴素心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擔心。”韓岡搖手笑道,“隻是一匹而已,僧多粥少,能搶到這一匹,是瑞麟的本事,”
種家、姚家,七八家將門的子弟都在書院中,橫渠書院中屬於軍事的科目比重,並不比其他科目要少。尋常的射柳不說,田獵也都按季舉行。書院之中多少學子,都要參加射獵。突然間發現了一匹狼,幾百人一起打狼,王祥說是射中還不如說撿到更合適些。
但聽見韓岡誇獎王厚的兒子,周南就不禁臉上帶了笑意。
嚴素心偷眼看這周南,見她笑起,也跟著笑道:“瑞麟越好,南娘就越高興。這麽著緊女婿啊?”
“我們做父母的沒辦法陪著他一輩子,隻能靠她的夫婿了。南娘,待會兒春天的衣服,可要讓人給他們帶去。”
“哪一件?”
韓岡在中間插了進來,讓人去取兩人的新春裝。
很快衣服就拿了來,韓岡的手指在衣角撚了一下,“手感這麽細……是隴右的細棉布?”
韓岡也分不清棉布是不是自家的,但他知道,這個手感很細,不是普通市麵上能買得到,感覺上就是隴右的。
“是不是隴右的不清楚,但肯定比江南的好。”
盡管大量采用機器輔助,隴右棉布有著巨大的生產成本優勢。但運輸成本上的差距,使得隴右棉布的最終成本,隻比江南棉布的成本略低一成而已。不過隴右棉布,在市麵上,就是賣的比江南棉布更貴一點。
早前江南棉布的售價因為京泗鐵路貫通,價格下降了一成有餘,甚至還有繼續降價的餘地。而最普通的隴右棉布,其每匹的價格經過不斷調整,如今要比等級相當的江南棉布高出三五十文的樣子。這個差價,沒有大到影響到世人購買時的選擇,同時還體現了隴右棉布的品牌價值。畢竟最高檔的棉布,甚至能與蜀錦相當。
隴右棉布如今早就成了一塊閃亮亮的招牌。同樣的質量,一匹隻差三五十文的話,世人隻會去買隴右棉布。而且市麵上還有一種專供軍中的三層錦,以其厚度為名,雖不如民間傳說的結實得可以做盔甲,但做內甲卻是不差。沒人不喜歡結實耐用的衣衫。這三層錦從來不出現在市麵上,隻有軍中發下。在市井中隻有偶然得見,卻已經能夠抵得上普通的三匹棉布的價格。
而江南出產的棉布,供給軍中時,卻是愈見輕薄,軍中士卒,得隴右布則喜,得江南布則怨。尤其是京營禁軍,一見江南布,便怨聲載道,縱使被強行彈壓下去,也還是記恨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