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說了!”
陳婉容怒視著答朗長虹的眼睛,聲嘶力竭的呼喊。
遠處,幾個契丹勇士麵麵相覷,隨即小心翼翼的牽著自己的戰馬向更遠的地方走去,沒有人回頭,雖然他們都很詫異為什麽那兩個人會發生爭執。在他們看來,埃斤的妻子是完美的,美麗,性感,妖冶,但並不柔弱,她的箭法在整個部落幾乎都沒有人可以相比,她訓練出來的士兵一個能殺死三個奚人武士!
在他們眼裏,答朗長虹是整個契丹八部中最勇武的戰士。他的刀能殺死任何一個敵人,無論敵人有多強大。弱洛水畔,很多人看到他一腳將阿史那去鵠踹飛了出去,雖然誰也不明白為什麽後來阿史那去鵠好像刻意忘記了這件事。但他們相信,如果再有敵人來犯,哪怕是突厥狼騎,答朗長虹也會勇敢的站在所有人前麵第一個舉起彎刀。
所以,他們不理解,為什麽部族中最完美的女人和最勇敢的護衛,會發生爭執。
隻有一個叫普速完的契丹武士因為離著他們最近,所以隱約聽到了理由,女兒,那個漢人少年這幾個關鍵的字眼。他忽然想起幾個月前,也是答朗長虹,對她喊了一句,你不該利用他!
這一刻,普速完隱隱猜到,原來之前以為那句話中的他,是她。
她,很有可能就是歐思青青,何大何部牧民心中最善良純潔的女孩。
普速完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因為在這一刻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之前很多篤定認為完美的事,原來隻是一顆臭雞蛋,不剝開殼的時候光滑新鮮,剝開硬皮,才發現裏麵已經爛了。
他不敢表現出什麽,隻是默默的替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女孩對長生天乞求眷顧。
幾年之後,當他因為雙腿受傷而不再能輕鬆躍上馬背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幾年前自己錯了,答朗長虹喊的那句你不該利用他!確實不是他而是她,但那個她,真的不是歐思青青,而利用和被利用,真的很難看出端倪,除非,有人將謎底揭開。
“不要再說了?”
答朗長虹似乎是豁出去了,他將自己的上衣撕開,露出精壯的胸膛:“不說!這裏就好像堵了一塊石頭,能讓我無法呼吸,能活生生的壓死我!”
“求你!”
陳婉容哀求道。
答朗長虹笑了笑,很冷很冷,草原三月的風也不如他嘴角上的笑意森寒。他嘴角上的笑容不止冷,而且殘忍。隻是,即便他表現的再冷酷無情,看向陳婉容的視線中來不及隱藏的關心和憐愛依然那麽清晰。
“求我?你昨天不是又去求阿史那去鵠了嗎?求我幹什麽?”
陳婉容一怔,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她單薄的肩膀不停的顫抖著,在三月烈風中顯得那麽無助悲涼。
答朗長虹狠心沒有去握著她冰冷的手,而是繼續說道:“婉容,我知道,當年你從江南一路逃到塞北吃了多少苦,你是金枝玉葉的郡主,你的父親母親為了保護你都被隋軍殺死,所以你的心中全都是仇恨。”
“可是,婉容!如果說當年,因為仇恨而讓你的眼睛分外明亮的話,那麽現在,仇恨已經蒙住了你的眼睛!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看著我!”
答朗長虹大聲吼道:“你麵前的這個男人,他不想讓你繼續墮落下去了!”
陳婉容緩緩的抬起手,抹去淚水,譏諷的笑了笑:“你現在,嫌棄我髒了?”
答朗長虹苦笑,搖了搖頭:“何必說這樣的話?如果你髒了,那我便是一池汙水邊的臭硬頑石,風吹雨打,不離不棄。”
陳婉容身子猛地一顫,下意識的抬起手,緩緩的撫過答朗長虹的臉龐,感受著他下頜上硬硬的胡茬。
“長虹,你應該去找她的,最起碼,她是純粹的愛你。”
陳婉容淒婉說道。
答朗長虹笑了笑,同樣很苦:“婉容,如果你想複國,我幫你!咱們離開塞北回中原去,大隋東征打不贏的,天下勢必大亂,咱們回江南,以你的身份我的本事,不愁大事不成,何必這樣……作賤自己?”
“賤?”
陳婉容忽然淒厲的笑了起來:“你終於說了實話!在你眼裏,我就是個賤女人!”
答朗長虹因為她手指的撫慰,眼神中的怒意本來已經漸漸散去,可聽到陳婉容這句尖聲喊叫,心裏突然生出了無盡的悲哀和絕望。
啪!
他狠狠的打了她一個耳光。
“沒錯,你就是個賤女人,我呢,比你還賤!”
說完,他轉身離開。
看著答朗長虹漸行漸遠的背影,陳婉容的淚水劃過唇邊:“長虹……對不起,是我欠你的。”
聲音很輕,但他恰好聽到。
恍惚中,他又看見了小時候,他習武,她在一邊拍手觀看。他出身江南王氏名門,而她,是南陳皇族。那一年,還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她在心裏說,我將來一定要嫁給你!他在心裏說,我一定要保護你!
……
……
“吵翻了?”
她問。
坐在草坡上身穿紫色長裙的女子,舉手投足間曲線畢露,嫵媚妖嬈。她將一棵小草拔出來,然後掐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在手心裏,抬起手靠近唇邊,輕輕吹一口氣,將那棵早夭的小草如落絮般吹得飛了出去。
她似乎很喜歡紫色的衣服,而紫色的衣服也最能體現她的美。他忘了,正是多年前她第一次穿紫衣,他讚美了一句國色天香之後,她便迷戀上了紫色。
答朗長虹經過她身邊的腳步忽然停住,微微垂首,卻沒有看著她的臉,視線一直在那幾片碎葉上追逐。
“你不該來。”
他說。
葉懷袖抿著嘴笑了笑,文靜,漂亮。
“我不該來,可我還是來了。就好像當年你到了葉家草廬避難,本來你不該去,但你去了。本來你不該走,但你走了。”
“對不起。”
答朗長虹淡淡的說了三個字,隨即再次舉步走了出去。
她也不阻攔,隻是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那三個字,然後問:“對不起?可值得二十年等待,二十年飄零?”
答朗長虹再次頓住腳,最終還是挨著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路,你本不該追上來的。追得越近,你會越痛苦。”
他說。
“這也不是你的路,而是她的。你追得急,我又怎麽能不緊緊的跟著?”
她說。
“這是我的路!”
答朗長虹很認真的說道:“從一開始就是,以後也是。她的路,便是我的路。”
葉懷袖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隻是用最平常的語氣輕聲道:“那麽,這便也是我的路,你的路,便是我的路。”
答朗長虹歎了口氣:“何苦?”
葉懷袖很認真的回答:“不苦。”
“你幫我,終究還是在幫她,你恨她,這樣做你不覺得不值得?”
答朗長虹問。
葉懷袖道:“你為什麽總要牽扯到她?我願意幫你,那是我的事,跟她有什麽關係?你願意讓她做女帝我都管不著,我隻是想早點讓你去了心中枷鎖罷了。”
她依偎在他肩頭輕聲道:“早一日,你便能早一日陪我。”
答朗長虹的身子僵硬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閃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深深的吸了口氣:“懷袖,你應該活的快活些,你這樣……太苦。”
因為靠著他的肩膀,葉懷袖滿足的笑了笑:“苦?苦了二十年,你才知道?”
答朗長虹道:“我一直知道,所以才替你不值。我不是一個值得你如此付出的男人,你知道的,我心裏……一直視你如妹妹。”
“妹妹……”
葉懷袖的身子也是一僵,她緩緩的離開他的肩膀,看著他的臉一字一句的問:“當年你讚我美時,可當我是妹妹?”
答朗長虹無言,歉然的看了葉懷袖一眼。
葉懷袖站起來,自嘲的笑了笑:“你其實應該對她溫柔一點,說不定真能破鏡重圓。”
答朗長虹道:“何必說這言不由衷的話。”
葉懷袖看著答朗長虹的眼睛,似乎直接看到了他的心裏:“言不由衷?你錯了,王長虹!我真的希望你們在一起,那樣我便能心安理得的殺了她。”
她驕傲的笑了笑:“你不覺得,現在的我,比她能做到的更多?她將自己給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換來了什麽?王長虹,你太自負了,自負到認為自己永遠能理所當然的享受女人的愛,其實……二十年,早已經能讓愛變成了恨!而恨都會淡得水一樣沒有味道。”
她嫵媚的笑了笑:“我幫你,不過是想讓你欠我的,欠我一輩子!讓你一輩子良心不得安寧!”
“你是個瘋子。”
答朗長虹皺眉道。
葉懷袖輕笑,轉身離去:“瘋子?她不是?你不是?”
步伐輕緩,卻很穩。
“這人生不過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二十多年前,我以為找到了一個值得我依靠的男人,可我錯了……如今,我靠的是自己。王長虹……你這一輩子都被人算計,被人利用,我尚且還能對你說實話,她,你在的時候她哭,你轉身離開的時候,隻怕已經笑顏如花了吧。”
她不知為何而來,也不知因何離去。
隻是,他知道,自今後,兩個人或許真的形同陌路,相見如走卒。
遠處,陳婉容理了理額前亂發,看著那一身紫衣的女子緩步走遠,嘴角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她們兩個看起來真的很像,都是偏執的瘋子。
隻是,一個是掉進了汙泥中的落花,開過,燦爛過,終究染了泥臭失去芳華。一個,是自汙泥中掙紮而出的白蓮,恰好開到妙處,如有新生。
一個是泥捏的仙子,經不起一場春雨,一個是白璧微瑕,愈洗愈潔。
當褪盡鉛華,終會飄芬芳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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